天色刚蒙蒙亮,一缕微光从窗棂透进房间,温柔地落在软榻上坐着的“少年”脸侧,给这张清俊的面容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慕容冰斜倚在软榻上,一条长腿弓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拄着佩剑。
她这把剑还是少时尚住在宫里时,景帝给她的——是楚皇后的陪嫁。
当年楚原君为小女儿准备的嫁妆中,有一对双生宝剑,一柄名“渊渟”,一柄名“岳峙”。渊渟剑如今在慕容莲夏手中,她手中这把正是岳峙剑。
许是觉得微光落在脸颊上痒痒的,她歪了歪头避开,眸子微眯,端详着对面熟睡的温明沏。
温明沏平躺在床榻上,手脚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里,纤长的睫毛合拢,偶尔风吹似的轻颤一下,侧脸弧线柔和,看起来乖顺极了。
慕容冰在心底叹了口气。
如今已是她在北慕容地界驻留的第七日,据暗桩的消息,明日左相玉阳便会入此城歇息半日,这是面见玉相的唯一机会。
玉相那边她并没有多少顾虑,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今晨客栈的不速之客已经是前来探查的第三拨人马,祁昱耐着性子同他们周旋了许久,然而那些人依旧是老样子,不仅未曾透漏一点关于温明沏身份的消息,还手段毒辣地率先对祁昱动手。
自然也和前两拨人马的下场一样,胆敢把刀架在祁昱脖颈上的恶徒,注定一个也不能从他手下安然离开。
只不过这次的人马里面果然有两个不是善茬儿,隐卫应付起来颇有些吃力。慕容冰唯恐不必要的折损,亲自拔剑过去挡了两招,不慎被震退出去受了点轻伤。
祁昱那边局势稍定,她便脱身出来查看温明沏的情况。
进屋已有一刻钟,这人却还毫不知觉地沉睡,连呼吸节奏都未曾变过。
她这厢尚在沉思,那边温明沏翻了个身将后背朝着她,肩上的被子滑下去了大半。
北地风凉,再加上他身上的旧伤新伤都未大好,若是再受了寒气,恐怕身体状况还要更差。
慕容冰起身走了过去,准备把被子给他盖严实些。
不料她刚在床边站定,手伸过去还没有碰到被角,就猛地被温明沏擒住了手腕。
刚刚还经历过一场血腥搏杀,慕容冰下意识地翻腕发力摆脱钳制,同时左手迅速前拍就要制住对方。
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左手已经制住温明沏的肩膀,将他牢牢地按在床上,右手正扣在他颈侧的大动脉上。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片刻,却是温明沏微微抬起下颌,扬唇笑了起来:“我闻到些血腥气,还以为是有人害我——长雪怎么进我这房间,也要偷偷摸摸的?”
慕容冰按着他的手触电般收回,没有说话。
温明沏好笑地看着她,似乎还要再说什么,目光落在慕容冰嘴角,陡然多了几分错愕。
他撑起身子,探手按在慕容冰的唇畔,轻轻一抹之后指尖便染了抹殷红,关切道:“你受伤了?何人伤你?”
眉尖一沉,温明沏嗓音微冷,“是那些追我而来的人?”
慕容冰本来只觉得喉间腥甜,也没想到那被震退几步受的内伤,竟到了嘴角溢出血丝的程度。她退开了两步再触碰嘴唇时,那点血已经不流了,视线却一低,落在了温明沏的胸膛上。
他穿着中衣,此刻领口倾斜露出些衣袍下的肌肤来,依稀可见精致的锁骨和完美的肌肉弧线。
慕容冰突然觉得喉咙莫名干涩,她慌忙移开视线,一贯清冷的语调平白多了些紧张:“你先把衣服穿上。”
面前的“少年”倏然垂下眼,温明沏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意识到自己仪容不整。一手拎起床边的外袍翻身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身上,腰封如蛇一般滑进腰际,带着软剑贴了个严严实实。
他手中折扇一开,笑盈盈道:“你我兄弟,有何不能看的?”说着就去拉慕容冰颈上紧扣的高领,“身上可有外伤?可需要敷药?”
慕容冰急退一步,抬起手臂挡住他,沉声道:“温公子自重。”
温明沏闻言一愣,然后折扇掩面低声笑了起来。
他算是知道为何祁昱说容长雪心智长得晚些,恐怕“他”在莲华长公主府内,也是个被婢女仆从处处侍奉的公子哥儿。
想到这,他合拢折扇轻轻在慕容冰额角一敲:“难不成你还是个小姑娘?你我都是男子,不需要避讳这些。”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慕容冰的眉眼上,竟略微有了片刻的失神,“若是长雪这样的眉眼生在了姑娘家,便是俗了。”
眼看着慕容冰又戒备地后退了两步,温明沏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的伤当真无碍?”
他不再追问,慕容冰暗自松了口气。
她轻声咳了下:“无碍。只是稍稍撞伤了些,并不严重。”
温明沏的眼神暗了暗:“我瞧着不像小事,恐怕你得有几日不好运功,今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慕容冰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坐下,手指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声音中颇有几分冷厉:“祁昱的手法完全可以放心,这三十余人全部消失后,谅那边也不敢再擅动。”
她从不怀疑祁昱的能力,他说不会泄露出去半点风声,那么就一定能让所有不速之客有来无回。
“祁兄……果真是人中豪杰啊。”
这句话并非客气,而是温明沏发自内心的感慨。
短短相处的几天,他便能看出:祁昱其人,若不在中军帐中运筹帷幄,便是要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角色。
此人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能力。若非不得已,最好不要与此人为敌。
毕竟是卫护在莲华长公主身边的隐将,自然是难以对付的人物。
温明沏叹道:“祁兄这般出色,在南安也该是为长公主训练兵马的统领,想必殿下的私兵便是一支虎狼之师。”
由于古幽建国之初四面皆敌,为了安稳社稷,各路诸侯亲王培养私兵,自行抵御外敌,乃是传统。可如今边境稍安,不少手握私兵之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皇族。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谓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这话委实不是温明沏可以打听的。
慕容冰却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温明沏,随口道:“一般般吧,主上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厉害,手中也没有多少权势。”
她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几分困意,“明日我便去求玉相,念在我主上的份儿上,他不会不帮我。但是温公子,回南安之后又当如何?你始终不愿同我说实话,若是主上怪罪下来,我该如何为你辩解?”
慕容冰说这话时,注意到温明沏虽然眼神飘忽游离,左手却不自觉地摸上腰间那只精巧香囊,便知道这只香囊果然不简单。
温明沏终究还是没有交代,察觉到慕容冰在看他时,略有些慌张地转过脸,结巴了半天:“长雪,我……”
到底是不愿意同她讲,慕容冰在心底叹息一声,说道:“你好好想想吧,我累了,先回去睡会儿。”
她起身要离开,没走两步便被温明沏揪住袖口。
他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急不安:“等我们回到南安,我一定告诉你,长雪,到那时我绝不瞒你。”
慕容冰垂下眸子,低声应道:“好。”
其实她心里已经不抱多少期望了,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只怕是到了南安,也会编出一套说辞糊弄她。
几度春秋,一场大梦,无论他是不是当年的那个温明沏,如今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也许那个少年,早已死在了景帝十六年的盛夏。
她推开房门,还未迈开步子,就听到身后压抑的闷哼声。
慕容冰疑惑地回过身,看见温明沏撑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似乎是头痛欲裂。
没等她看个明白,他便“噗”地喷出一口血,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