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风微凉,慕容冰缓步踱上观星楼。
她步伐极轻,以至于窗前忙碌的勋儿乍眼看见她时,吓得差点掀了手中的沙盘。
许是从琼琚那边听说了慕容冰易容的事情,她轻拍胸口并无多少异色,柔柔笑道:“小殿下如今的样貌,果然好生俊俏。”
慕容冰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声:“日后便该唤我为‘公子’了。”
勋儿笑着点头:“是,公子。”
慕容冰闲时总是寻了空子来见她,时间一长勋儿也不再像刚见面那会儿对慕容冰抱有极重的戒备和抵触,愿意同她多说些闲话,还指点过她辨认星象。
慕容冰忽然想起一事,就问道:“我前些日子听闻赤璋说,上元节那晚,你也卜算到了我的位置?”
闻言,勋儿放下手中的器具,转向慕容冰认真道:“是因为公子就在南安城中,所以才能卜算出大致位置。若是离开南安城,我可就没办法了。”
她神色认真庄重毫不作伪,看得慕容冰“噗嗤”一乐,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可帮了我大忙呢,要不是你,指不定隐卫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勋儿两颊微红,羞惭道:“公子不要哄我了,我已知道隐卫先我一步找到了准确位置。”
再抬起头时,只见慕容冰深深地凝望着她,似乎要一眼望到她心底最隐秘的想法。
自勋儿第一眼看见慕容冰,就为这双眸子中的清亮而战栗不已。那里面仿佛曾坠入九天的星火,总是亮得耀眼,天生就吸引着旁人向她靠近。
好在慕容冰并没有看很久,伸出手邀请道:“祁昱在城外河岸寻了画舫,一同踏青去么?”
勋儿后退了半步,没有接她的手,低声道:“我这里还有些命盘没有算完,下次再吧。”
慕容冰也不勉强她,只是道:“你若是弄好了,可以让隐卫送你去。”
话落,转身准备下楼,却被勋儿从身后叫住。
她微微一怔,回首问:“还有何事?”
勋儿一手虚放在胸前,稍有些急切道:“我知道公子志向远大,需要较强的助力。可是赤璋天性高傲,如何能驯服?公子万不可因为他,殆误日后的大好时机。”
慕容冰蹙起眉,她从未和勋儿提起过镇守南安的原因,如今这一番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到了中间那句。
她斟酌好措辞,试探道:“驯服?勋儿竟这么想吗?”
“啊?”勋儿结巴了两下,吞吐道,“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
慕容冰便笑起来。紫玦为她易容的这副少年模样简直绝了,分明眉眼并未大修,反而将她原本就有的那股英气衬托得更为明显,愈发显得丰神俊朗。
慕容冰道,“我从未想过要驯服任何人。世间之物,并非都可以用金钱、地位,亦或者是权力相交换。我与赤璋拥有相同的志向,并甘愿一同为之付出,是荣辱与共的伙伴,而非交易。”
勋儿讷讷地望着她,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慕容冰离开后,勋儿又是静默许久,才慢慢敛去眉眼间的惘然。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心甘情愿的原因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攀上栏杆,赤璋足尖轻点,飘然落到了勋儿身后。
他唇角晕开的笑意温柔和煦,连周身的戾气都收敛了不少,故作镇定道:“听到了吧?这样的心性与天分,若非生为女儿身,何须屈居人下。”
勋儿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刺得她眼睛生疼,连忙背过身去,装作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睛。
她缓和了语气道:“大乱将至,还望你能护佑好公子。”
赤璋道:“那是自然。”
他一脚踩上栏杆,眺望河岸的方向,那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艘画舫停泊在岸边。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认清楚了位置便径直离开。
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身后那一句近乎支离破碎的呢喃。
“赤璋,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
勋儿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幼年沿街乞讨的日子。
她一个小姑娘,在战乱中失了家人,孤身一人饿得皮包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就算后来战乱停了,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客栈的老板娘看她可怜,愿意施舍给她一两个干净的馒头。每每还没走出巷子,馒头也来不及递进嘴里,就被别的乞丐抢了去,还把她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怪她走了别人的地盘,抢了别人的吃食。
她曾以为这种黑暗的日子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直到有一天,她照例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几声惨叫后落在身上的拳脚突然停了。
少年仅用刀鞘,就打得那些乞丐“哎哟哎哟”地起不了身。
他的眸子冷冷地定在她的脸上好久,神情不见一丝松动。
勋儿害怕极了,还以为是挡了这位小少爷的路,连忙往后退了退。扭了半天,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是一丝未变——她早已瑟缩在了墙角。
她畏惧地再抬起眼,看见少年向她伸出的手。
他拉着勋儿去了附近的客栈,唤了小厮烧水让她沐浴熏香。勋儿换上新买的衣裳,忐忑地走到少年面前,他却坐在椅子上连头都没抬,将一把匕首推到她面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日后行走江湖,切记财不外露。”
她记得他的脸,记得他腰间悬挂的面具,记得他极具辨识度的双刀,也记得他从怀里拿出的、带着温度的钱袋。
“好好活,莫再让人欺负了去。”
谁知多年后再见,他戴着那张狰狞鬼面从天而降,一袭猎猎红衣疯狂杀戮,负了满身的伤后迅速离开,连一个叫住他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勋儿难过了好几天,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再也没机会了。不想却在公主府又一次见到了他。
这里的人唤他“赤璋”,也喊他“大哥”,言笑晏晏间一副熟稔无比的样子。
当初的少年已经长成青年模样,全然没有之前那种冷酷的神情。哪怕是吹胡子瞪眼地踢开房门,嘴上骂骂咧咧的,面上却没有一点愠色。
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满是疏离冷淡,那浓浓的戒备之意便是木头人也能察觉。
回忆至此,欲语泪先流。
你说她心性纯正天赋卓然,可谁又不是呢?
若我也出生在她那样的帝王家,父亲宽容母亲温柔,小叔叔光风霁月,还有兄长陪伴在侧,说不定也和她的样子相差无几。
为何你的眼中,分毫看不到我呢?
……………………
慕容冰带着镂月走到河畔时,一眼便看到了画舫顶上吹箫的赤璋。
赤璋看上去心情极好。
他往日一向是不屑于在人前展示他于乐器上的造诣。今日不知道为何,竟然临时起了意,站在画舫上吹箫,惹得隔岸的那些公子佳人频频朝这边看过来。
慕容冰不禁心中暗笑,赤璋这副样子莫名还有些像一只得意洋洋的花孔雀。
琼琚抚琴,紫玦起舞,唯独青圭煞风景地“咯嘣咯嘣”嗑着瓜子。
祁昱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煮着花茶,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旁的事物,却在慕容冰走近的时候轻声唤了声“公子”。
既然慕容冰没有要过生辰宴的意思,他们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索性大家一起来城外踏青,图个热闹。
慕容冰托腮笑盈盈地看完一曲,鼓掌道:“甚好,若是肯在酒楼……”
赤璋一个眼刀飞过来,慕容冰默默地把剩下半句咽回肚子里。
果然跟青圭呆久了,油嘴滑舌的毛病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祁昱拎起茶壶,添满案上几个茶盏,镂月伸手给端了过来。
二月的春风渡过河岸,岸上垂柳便晕开几分惹眼的翠色。云开雾散,天光彻亮,竟给人一种盛世将至的错觉。
慕容冰也不得不承认,古幽国这个风雨飘摇了十数年的烂摊子,到了慕容莲夏手中,隐隐有了好转的迹象。
她手里捏着镂月编来玩耍的草环,淡声道:“诸位也都看到了,如今我皇兄之势如日中天,我们偏居南安蓄势待发。皇位之争,我暂时不想插手。”
赤璋是知道她心思的,面上没有多少变化。其他几人也是意料之中反应寥寥,反倒是祁昱缓缓抬起眼,望向她的眼神幽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