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冰夜里在景帝榻前浅眠惊醒时,灯架上烛火将尽,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动着。
她刚一动作,一条薄被就从肩膀滑下坠在地面。
按理说此刻慕容莲夏应该在外殿批阅奏章,翻动书页沙沙作响。然而殿里静得出奇,只有景帝低弱的呼吸声。
慕容冰撑起身子去换了新烛,途中往外殿看了一眼——慕容莲夏果然不在。她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回身看到景帝正慢慢坐起身,忙过去搀扶他。
“是我吵醒您了吗?父皇?”
景帝不以为意,摆了摆手表示无碍。他侧耳听了听外殿的动静,察觉到外面可能没人,轻声问她:“你哥哥不在吗?”
慕容冰随口答道:“不清楚,刚刚太困了不小心睡着了。”
她这边嘴里说着,那厢已经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慕容莲夏迈步进屋,见景帝醒了,面色微微讶然,随即问道:“父皇醒了?可有口渴?可要用膳?”
他额角有薄汗,两颊微红,靴上还沾着别处湿润的泥土,明显是匆匆归来。
景帝端详了他一番,并没有多问,只是吩咐他去准备一些热粥,明摆着要支开他。
慕容莲夏面色一冷,视线锐利地在慕容冰背影上刺了一下,随即他低头行礼,后退出了寝宫:“是。”
脚步声消失良久,景帝才抬手抚上小女儿的发鬓。
他垂眼看着慕容冰放在榻上的手,这双手纤长秀美,袖口却有刀剑劈砍锐风撕裂的痕迹。
这是古幽国唯一的小公主,原该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原该在深宫大院里面娇生惯养受尽宠爱。
不料造化弄人。
“朕登基的第六年,两位兄长祸政夺权,被荆家军斩杀,这事你是知道的吧?”
这些委实算不得秘闻,市井大街上随便揪一个黄口小儿,都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过这段故事。慕容冰虽不知道景帝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但还是点了点头。
景帝的语调陡转冷厉,带着隐隐的帝王之怒:“其实当年荆老将军活捉了二哥三哥,是朕,命他就地格杀。”
慕容冰倏然抬眼,世人言景帝仁厚慈爱,不忍伤害兄长性命,是两位兄长负隅顽抗抵死不降,才被荆家军斩杀。
景帝看出她的震惊,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缅怀来:“如果当时他们没有杀四姐,朕会考虑留他们一命,但四姐从未对不起过他们,却偏遭池鱼之殃。”
四姐,便是那位年少有为的清湛长公主了。
原来如此。
这些皇族密辛尘封在老一辈的心底,若非景帝主动提起,慕容冰是没有资格过问的。即便是景帝未曾顾念手足之情,在慕容冰看来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那桓王呢?那个行事未有半步差错的六皇叔呢?
她心里想着,嘴上不知不觉地问了出来:“那……桓王呢?”
“桓王?”
景帝闻言一滞,半晌才艰涩道:“桓王他……非朕所杀,却因朕而死。”
当年犀渠玉剑的少年郎,策白马执金羁,连夺边境十三城,杀得百越片甲不留,最后却客死他乡被乱刀分尸。
奇树堪攀,再不见塞外征人。
“罢了,不说朕这一辈了,说说你们。”
桓王似乎是他的伤心事,景帝不愿提他,转移了话题,“荆泽那孩子的事情朕都知道,这件事蹊跷,错不在你,你不要背负一些莫须有的包袱。”
即便他病体昏沉不理外政,又有儿女刻意隐瞒,但他好歹是一国之君,这点事情还是能察觉到的。可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开解小女儿。
荆泽那孩子啊,是个好的,只是太可惜了。
景帝闭目长叹道:“先帝临终前屠杀了太多的臣子,朕接下时本想慢慢修生养息,可是……”
可是二王乱政,诸侯遍布推手,朝臣多有掺和,十多年来余孽未尽,皇权动荡。
偏偏又来了个“预言”,说莲华公主会继承古幽帝主之位,害得儿女敌视,干戈不断。
“夏儿的性情父皇都清楚。之前你要南安,你养营兵,朕想,都好,起码真有那个可怕的万一,你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愿儿女相争,不忍血肉残杀,可他更不愿看着儿子权势滔天,一步步将女儿逼得走投无路。
景帝拉过慕容冰的手,摊开看她手掌上微硬的茧子,“直到有一天,朕突然想明白了。”
他眼角淌下泪水,“我儿莲华,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也许是被厮杀两辈的权力争斗迷了眼睛,景帝曾以为他的儿女之间必有一场不死不休的斗争。
他不忍心,也不愿看到,但那些刀剑相向分明是命中注定。直到他察觉到身体江河日下,静养时描摹古幽疆域图,遗憾数年劳苦依旧无法稳固风雨飘摇的朝野时,倏然间醍醐灌顶,看出来一些刻意而为的机缘巧合。
慕容冰心下一紧,抬头看向景帝。
景帝面目慈祥,语带伤感:“你总是要同你哥哥说的,你不说,他永远不会懂。”
他很久没有和慕容冰说过这么多话了,自慕容冰出宫建府,就很少回到宫中,父女并没有多少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这些日子他的病情日益沉重,今晚却突然精神好了起来,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将入幽冥了。
“父皇。”慕容冰攥紧景帝的手,“我说不得。他不信我,我不信他。”
她不能说,不能解释。
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哪怕前路看不见光明,也绝不能退缩,更无法回头。
“我是注定要争夺他帝位的人,他从不信我。”
……
走廊上再次传来脚步声,慕容莲夏叩了叩房门,询问道:“父皇,粥热好了,可以端进来吗?”
景帝咳了几声:“进来吧。”
慕容冰见景帝也想私下和慕容莲夏说几句话,极有眼色地找了借口出门去了。
虽已入夏,夜里多少还有些凉意。
她在廊下徘徊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树枝上一阵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循声找了好久,才发现浓密的枝叶后躲着一只黑色的信鸽,眼睛乌溜溜的,正探头探脑地望她。
像是神机营专门培养的信鸽。
祁昱往往是傍晚才与她传递新的消息,如今刚过丑时,昨日的消息已经到手,怎会半夜又传信鸽。
慕容冰微微倾身,伸手过去,鸽子极有灵性往她手心一跳——腿上果然绑了个信筒。
她打开纸卷,祁昱的字迹端正从容,内容却骇得她瞳孔猛地一缩。
——康王血洗自己府邸,杀了大半仆役后失踪。
慕容枳那等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会在这个关头做出这样的事?那些仆役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吗?慕容枳他又去了哪里?
她初见康王时,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就已经颇得朝臣们的看好,年纪轻轻就被称作“贤王”。
慕容冰捏着那张纸卷,重新开始梳理康王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还未理出什么头绪,就听到殿里慕容莲夏低喊一声:“父皇!”
慕容冰脑海里嗡的一声,扭头就往殿里跑去,刚进内殿就看到慕容莲夏跪在景帝榻前,景帝抚在他脸上的那只手缓缓垂落。
“父皇?”
她小小声地喃喃道,没敢靠近。以前她做错了事情找景帝认错,不管多小声多心虚地唤他,他都会笑着看过来。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看过来,只有苍白枯瘦的右手一动不动地垂在榻边。
恸哭的宫人,奔走的医官,她听不到也看不到,眼前一片白茫茫,周身冷寒得像坠入尘封的冰窟中。
慕容冰慢慢地扶着门框蹲下来坐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衣袍上的绣纹。
恍惚间回到当年第一次见到景帝时,她轻扯着他的衣摆,期期艾艾地问他:“叔叔,你见过我的爹爹吗?”
是谁温热的大手覆在额头上,声音威严宽和地回答她,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
“好孩子,我就是你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