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乃九州之“中三州”,地处东方。
某偏僻之地。
小镇老旧客栈,一楼大堂角落坐着个人。
此人干瘦矮小、尖嘴猴腮,偏自有一双凶厉的眼睛,使人不敢与之轻易对视。他的行迹有些鬼祟,今日一大早便到了这间旧客栈,坐在了那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也不点东西,也不与人交流,只是紧张而焦躁地坐着,目光不时地看向客栈大门口。
从客栈每一次有客人进入,便会引得此人或紧张或期待的瞩目而观之,他应是在等候着某人。
可他今日应是要失望了。
随着天光渐渐暗淡,他久候之人也未曾出现。
而且自午后起,气候忽地变换,天空一下阴云沉沉。等到吹了半个时辰的风,冰冷细雨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一时间,小镇道路上人迹罕见客栈也愈发冷清寂寥。
店小二在客栈掌柜的目光示意下,硬着头皮走近:“客官——”
“滚!”
那人本自心中焦躁,犹如置身火窟。骤然被这店小二出声打扰,也不等对方说完,立时低吼那般骂了过去。
店小二讪讪苦笑:“这位客官——”
“我叫你滚,莫非听不到么?”
那人转过脸来,明明略显滑稽的面孔,在配上那双阴冷的小眼睛之后,竟有种让人心神颤栗的忌惮。与他目光交汇,便会有面对某种怨魂厉鬼那样毛骨悚然之感。
店小二不敢多看,里面撇开目光,口中一连迭地道:“抱歉客官,打扰您了!我这就走——”
“等等!”
那人注意到店小二手上托起的木盘,浓密而杂乱叫做的眉毛一拧,喝问道,“你手中的是何物?”
店小二忙将木盘上之物展示出来:“客官,这是小店为您准备的三道菜,一壶本镇粗酿,若是您不介意的话还请笑纳!”
那人戒备道:“我没点过东西。”
“是,您是没点过,”店小二道,“其实这是本店送给您的,放心吧,不会收取您的银两!”
那人登时恼怒,呵斥道:“怎么,老子看起来像是蹭白食的人嘛?”
“不不不!您当然不是!”店小二叫他凶厉的眼睛一瞪,顿时心中发怵,“如果您不喜欢,我这就撤走、这就为您撤走!”
然刚刚转身走出两步,店小二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且住。”
“客官,您——”
那人目光好似放空,凝聚在桌面上,缓缓地道:“既是一片好意,那便放下罢。”
“啊、哦,嗯!好的、好的!”
布菜,摆碗,又恭敬地为他将酒都斟好,方才退下道:“客官,您请慢用!”
“唔。”
等了半日,忧心于正事,他竟连吃饭也忘了。
此时嗅到饭菜味道,腹中饥饿上涌,正好店家盛情难却,他便勉为其难给店家个面子,权且果腹罢。
旧客栈后堂。
那掌柜地一见店小二,忙迎过去,显出急切地道:“如何?”
店小二抹了一把面上的冷汗,道:“他已经在用了。”
“那便好,那便好!”掌柜地连连点头,片刻之后又长叹一声,喃喃地道,“希望用了饭食,他能主动离去罢——定青山姚家,咱们可开罪不起啊!”
过了一阵,待店小二再度回到大堂时,那角落处的座头已然空无一人。没有人知晓那叫尖嘴猴腮的凶厉之人何时离开,又去往何处,店小二也不想关心。他只觉得一阵由衷地轻松。
只是走到角落收拾桌面时,店小二又被眼前之景震撼,“嘶”地吸了一口气脱口道:“姚家不是大户人家吗,怎地这、这简直比狗舔过还要干净啊!”
掌柜地眼力不凡,认出尖嘴猴腮者是姚家出身。
他虽姓姚,知道其名姓的却少,大多只是称他为“瘦猴”。
瘦猴十分警惕,他虽然并未有什么觉察,可从那旧客栈离开时仍自选择悄无声息地从某处隐蔽角落攀升而走。
可惜,他未曾想到。
在瘦猴今日从姚家庄园出来时,便已经落入有心之人眼中。
旧客栈旁边民居之中,在瘦猴顺着墙垣攀升、隐在阴影里离开时,便有两道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个面貌英挺的男子以及一个身躯魁梧胖大的光头和尚。
“唔,”
胖大和尚目透凶光,他的眼神并没有瘦猴表现于外的凌厉,可若对比,却分明多了几分尸山血海一般的气势。
和尚声音里透出些恼怒:“我们这一日,算是白等了么?”他的气息都因为怒火显得粗重,“你说,我们是不是盯错目标了?”
若是旁人,或许会被和尚凶戾气势震慑。
可燕回不会,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然习惯了杀生和尚的脾性。
对于杀生和尚的问题,燕回没有随口便答,而是认真地思索之后,方才道:“瘦猴此人看着不起眼,实则在姚家整个家族之中修为排在第二,仅次那老匹夫姚弘。他之所以声名不显,也是受了外貌影响之故。再加上瘦猴乃是孤儿出身,自小被亲人抛弃,得姚家收养方才活下来,算是受过大恩。”
“如今姚家遭逢劫难,至濒危存亡之境,能担负起重任的恐怕也只有不起眼的瘦猴。——其他人别说被我们盯死,单是各自的实力水准,那老匹夫也决计不敢托付如此重任!”
杀生和尚摸了一把锃光瓦亮脑袋,“呼”地一声吐气道:“如此说来,咱们的线索又断了?”
燕回颔首:“挑动姚家搅乱时局的幕后之人此时没现身,以后风声一起,更不会出现了。简言之,姚家这枚棋子,早已被人放弃。”
“砰!”
连日来追查搅动风云的线索就此断绝,杀生和尚一时怒火充溢,抬手将那铁拳砸在眼前廊柱之上。
那实木廊柱,竟在和尚一拳之下陷入半寸,留下个拳印不说,两人头上屋顶也随之一震,“簌簌”地往下掉落尘土。
燕回转身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心中有气,稍后可直接往姚家身上撒,别落在寻常农户身上,他们可就指望着这间房屋过冬呢。”
“洒家只是一时火大——”和尚还想辩解两句,可对上燕回平静的目光,和尚不由气馁,粗大手掌拍了拍脑袋,服软地道,“好罢好罢,是洒家的错,少时多给锭银两,算是赔偿,总行了吧?”
燕回微笑回应。
顿了一下,他又耐心地道:“堂主组建‘琼玉堂’以来,整肃鬼王宗,欲归复明王圣母之正统,此乃足够吾等奋斗终生之盛举!明王圣母仁爱世人,吾等以‘圣教’自居,自当践行圣教宗旨,尤其我们还是堂主倚重的臂膀,更需以身作则,莫要凌威于凡俗之人!”
杀生和尚听不得说教,心有不悦,强自道:“世人称我们为‘魔’,圣教之中哪个不是手染血腥的残戮冷酷之辈?以我们区区一堂之力,焉能做到归复正统这般事情?——要洒家说啊,多半是螳臂当车,徒劳无功罢了!”
燕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直看得和尚心虚,转开眼去。
知道他说的气话,燕回也没有当真,只是告诫道:“你这些抱怨,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平日里可不要随口胡言!”
和尚虎目一翻,含糊地鼓囊了句。
别看他言语里似含着愤懑之意,可其实平日对堂主命令,他执行彻底,从未有过半分折扣。可见在他心中,其实也敬服于堂主的。
燕回道:“圣教训曰:凡颂明王圣母尊讳,可归附圣门,追寻世间大自在,得万般超脱,共登长生不死极乐欢喜境——和尚,其实咱们圣教教旨,求的也是度化众生,共求自在。从来便不是眼下这般傲慢冷漠,高高在上俯视世间,将一切视作蝼蚁,肆意凌虐!”
他那由来沉着冷静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些许情绪的波动,好一阵方才平复下来。
“若是咱们圣教由来履行正统教旨,世间会少却多少祸事?”燕回眼中浮现出深邃而黯然的神情,“若是那样的话,我应也不会失去所有熟悉之人,孑孓苟活罢。——你觉得呢,和尚?”
杀生和尚不喜欢怅然莫名的情绪。
“若没那些境遇,洒家焉能拜入圣教,有眼下的地位与修为?”虽是反呛了一句,可他随即也似回想起什么,粗豪的脸上也显出一些惘然来,“唔,要说的话,只是可惜了洒家那妹子!本来家贫,自她出生起便没享过一天福,刚长到五岁又被人以半钱银两强买了去,洒家父母软弱,作不得声。以前洒家只道是大户人家买去做丫鬟,后来经历多了,才知是个魔修!”
燕回如今本身便在魔门,自是明白“魔修”掳去幼童为的是什么。听他说得淡然,可燕回却分明能感受到杀生和尚那股黯然的心境。
“后来呢?”他道。
“后来?”杀生和尚嗤笑一声,淡淡地道,“哪里还有什么后来!我神通有成之后,也曾找过,可再未见过那魔修。及至今日几十年过去,便是她身化之白骨恐怕都已经腐朽了!”
“唔。”燕回默然以对。
杀生和尚的脾性,自是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时隔多年,和尚也不是怀念,只不过经燕回提起,使他记起遗忘的往事罢了。片刻之后,杀生和尚忽地道:“燕回,你觉得堂主如此愿景,当真能够实现吗?又或许,只是她一时兴致的玩闹呢?毕竟她如今年纪连双十也未曾达到,心性指不定都没能定下呢。”
燕回呵呵一笑,道:“这个问题莫要问我,你该问问你自己。——又或者,你可以亲口去问一问堂主本人。”
杀生和尚神情一滞,咧嘴讪笑:“那、那还是算了吧。从流波回来起,短短半年时间,堂主不仅修为大进,更是整肃鬼王宗,叫那些长老都不敢招惹!如今积威愈盛,洒家可不想招惹她!”
燕回瞥他一眼,也不拆穿。
不过对于自家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堂主,燕回也既敬且服。犹记得东海回来,杀生和尚这莽货惦记着当初惜败之事,不知死活地提出再度向堂主请教。谁成想堂主气运无双,在东海有所奇遇,归来之后修为大进,出手两招便胜了杀生和尚——起手一招定住其身形,另一招以“伤心花”法宝将其砸入地里,轻松利落取胜,同时让他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了半月。
自此后,和尚再也不把请教切磋这事儿挂在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