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亦离开了上望。
有青云门与天音寺一齐接掌此地,自是有他一个无多,少他一个也不少。何况他本就尚且在游历,理所应当地再度出发了。
有趣的是,在离开之前,封亦竟碰上两位故人,原来正是长津镇认识的两位行商——祁元贵与陆荣华。陆荣华本是绕道走中牟的,不过那日遇见祁元贵,两人一合计,不如先走一次上望。
反正上望繁荣,各家商会购买力强,任你货物多少,只要质量上乘,那都能被轻易吃下。
老陆打算走了这回,下次就不必再走长津镇绕道了,直接从横山迷雾谷走中牟,仍走熟悉的商道。
两人来到上望,被上望城的变故惊呆,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封亦便是此时见到他们的。
遭此劫难,上望商行短时间难以运转,只因几位商行理事都在劫难里受伤,倒霉的直接罹难。便在两人踌躇时,封亦牵线,让他俩把货物卖给了青云门。
两个商队的物资,虽不至于奉用全城,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离开上望,封亦也没个去处,便信步而游。不过,虽说信步,封亦却没一路往西,因为他隐隐记得,魔教“长生堂”,便位于益州以西的大沼泽内。
以他眼下修为,还是清醒些的好。除魔卫道与送货上门,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前文有言,封亦在山上时,便与清渊峰闫师叔与侯澈师兄厮混熟络。在他表现出自己对炼器与铸剑一道感兴趣时,两位师长都极为开心,侯澈师兄更是拉着他传授了许多的铸剑选材技巧,已经材料质地判断以及煅铸材料的法门。
积年累月之下,封亦也渐渐有了习惯,如师叔与师兄那般,无论见到什么材料,都会下意识评判称量——若此物用在剑上,能做什么?
譬如,近来。
兴许是时来运转,封亦近来寻到了不少品质优良的材料——元山苍玉,性韧而坚,适用于剑脊;陵江桷木,适用于剑柄;青金石,剑刃的上佳材料,他眼下使用的仙剑“鸣泉”,便是有青金石为主材。
然而十分遗憾,他若想要自己寻得材料铸剑一柄,这些收获远远不够。
最紧要的是还缺一件主材,必须得承受得了整柄剑风骨方可。
只是这便可遇不可求了。
一日。
天大暑。
益州灼灼炎阳炙烤大地,树叶疲懒卷曲,树间虫鸣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声也嘶哑,平添旅人心焦。
旧山神庙前,支棱着一处茶摊,卖些解暑凉茶,居然人潮如织,生意极好。
封亦因为功法缘故,性喜炎。灼灼炎热不仅不会让他感觉难受与疲乏,反而有种如浸泡温泉般暖洋洋的舒适,连真元都活跃不少。
不过见到茶摊,他也不介意饮一杯茶再走。
似这般茶摊酒肆,往往消息繁多,有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便可能会引起极大的偏差。
譬如他取到的那块青金石,便有旁人闲谈,提及异像,引得他亲去查探,方才有此收获。
封亦仍自一副土气豪侠打扮。
他寻了个僻静座头,正是一伙行商离开留下,方一入座,茶摊伙计便立时前来招待。
“客官,你要点什么?”
“一壶凉茶,若有蜜饯点心,也可以上些。”
“好咧,客官您稍等!”伙计利索地收拾了桌案,便去备茶与点心。不多时,点心与茶端上来。
封亦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微带苦涩,回味生甘,正宜解暑。点心稍硬了些,考虑到近来灼热的天气,他便大度的原谅了少许不佳。
茶摊很热闹。
天南地北的人凑到一块,谈天说地,有讲家长里短的,有讲生活艰辛的,也有夸大其词引人瞩目的。
充满了俗世鲜活的气息。
——所以封亦很喜欢这身土气的豪侠服饰。它让自己融入了世间,能听到最真实的凡俗之声,也提醒着自己谦虚谨慎,立足现实。切不可被别人尊称一声“仙师”,自己便以为真的是“仙”。
那样太过傲慢。
山神庙的大门破旧而坍塌。封亦看着那茶摊后的庙宇,心中浮想联翩。
观其样式,以及残存的大门的遗迹,封亦得出,眼前的山神庙曾经也阔过。
然而不知道什么缘故,却又荒废了。在这个世间,庙宇繁多,人们眼见诸般神奇,经受诸般苦难,心灵无处寄托。
神明,由此被臆想而出。
“嚯!”
“天啊,真准!”
“我认得王二,老先生说得太准了,简直铁口神断!”
——
忽然的一阵喧哗,将封亦从思索中惊醒。这般状态,也不是首次,从那日在上望,为破邪阵主动进入阵基,明悟了“阴阳生生,太极混沌”的道理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境似又有进展。
此后,时不时的,他便会随着一阵莫名的思索,从而陷入沉思。
封亦循着声音,往那边看去。
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单纯地好奇。
几桌之外,一群行商伙计围着一张桌子。那桌子上首坐着一人。此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矍,目若含星,身穿一身道袍,满是仙风道骨之资,引人信任钦服。
在那老者身旁,立着一支竹竿,竹竿挑了副布帘,上书“仙人指路”。
他的另一边,坐着一个小姑娘,年岁极小,胆子却大。哪怕被一众人围着,她也安然自若地舔着糖葫芦。
鲜艳的糖葫芦,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嘴里吃得鼓鼓囊囊,模样十分可爱。
“那,老先生,您觉得我该如何破解此局呢?”
说话的,便是“王二”了。
王二穿戴细腻,比旁边起哄的明显更加殷实。他也不叫这名,只是行二,便有这称呼。
那老先生目光一沉,似是不悦:“老夫帮你点出关窍,已是违逆天机,若再帮你,叫老夫如何自处?须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老夫可不愿自绝天道!”
那王二慌了神,忙道:“先生若不能直言以告,小子不愿强求,更不敢有损先生修行——但请先生指条明路!”
老先生摇头:“你这人,执念太深!老夫不愿与你牵扯过甚,可你这——!唉,罢了罢了,今日老夫便破例了。只是老夫不愿与你结下因果,为你指明道路可矣,你却也得回馈老夫钱财,了断因果,老夫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帮你!”
王二激动:“若得先生指明,我愿重金酬谢!”
老先生怒道:“你当老夫觊觎你钱财么?”王二忙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老先生叹道:“痴儿!何须重金?十两足矣。再多,又是一番因果。老夫只愿了却因果,如何肯多要你一分一厘?”
“且听好罢,所谓明路——”
封亦嘴角含笑。
一个说得热闹,一个听得认真,还有一群敬佩万分、如痴如醉。
也是有趣。
“仙人指路”瘦老头与糖葫芦成精,这两个爷孙组合,倒是极为好认。他没想到会在益州这穷乡僻壤见到这两人,也是缘分。
约莫一刻钟。
老先生满脸苦笑,似是付出极大代价,连面色都稍显苍白。王二则听得时而沉思,时而恍悟,最后起身便拜:“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老先生欣慰地道:“也是你自己悟性高,合当有此机缘!”
他站起来,又道:“既然缘分尽了,老夫便先行告辞了。”王二热泪盈眶:“老先生,当真不能多留,也让我多多回报先生吗?”
“痴儿!”
“若有缘时,自会再见!”
茶摊众人总算恍悟,连忙七零八落、争先恐后那般急道:“老先生,您别走,给我也看一下吧?我不求前路,能解惑就行!”
“老先生,十两银子我也有,也帮帮我吧!”
“老神仙,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给我也看看罢!”
山道上。
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快步走来。
“爷爷,您就这样骗别人钱,不觉得心痛吗?”
“你个臭丫头!爷爷这么辛苦,难道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吗?”低矮之人眨巴着大眼睛,满脸怀疑,只是嘴里吃着东西,说话略显含糊。
高个的又辩解道:“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在骗他?他的运势已起,早晚能度过难关,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还能为其坚定信念呢!”
“哦~”小丫头皱着小眉头,举着糖葫芦,很是认真地思索了几息,恍然那般道,“我知道啦,爷爷你好坏!”
“你、你这个——咦?”
老先生伸手指着她,气得哆嗦,然而等他见到前方道路旁站着一个人后,立时大惊,连忙拉着小丫头便欲走。
然而方才走出两步,身后那人竟已然靠近,大声说道:“老先生请留步!”
那老先生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转过身来。只一瞬,他又恢复先前仙风道骨、世外高人模样。
“不知这位小友如何称呼,来寻老夫又所谓何事呢?”
来人正是封亦。
他笑着一拱手,道:“在下封亦,出身青云门,尚未请教——”
“青云门?”
老先生愣了一下,神色稍显复杂,不过变化隐藏很好。只伸手一捋胡须,气度淡然:“原来是青云门高足,失敬失敬!老夫周一仙,江湖游方相士尔,恐怕帮不了阁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