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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过来以后,姜娆低头,借着廊下所挂宫灯的光亮,摸了两下她那个还在腰际挂着的香囊,想着自己非但没能迷晕别人,反倒先被迷晕,姜娆懊恼地抱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久,可能……两觉的时辰都有了。

可这想法有些荒诞怪异,姜娆不敢确信。

唯一确信之事,是药真的有问题。

之前喝过的药,有些也会叫她嗜睡,可不至于困到眼皮都睁不动的程度。

她团了个雪团放进手里,凉意渗透进骨骼,缓慢往院外走。

崴伤的脚踝,倒是没那么痛了。

这里的下人,无人不识姜娆。

姜娆一路走,将手指竖在唇中,一路比着“嘘”,示意别人不要将她醒来的事告诉容渟,那些人一个个都听她的话,倒让姜娆隐约不自在了起来,觉得在容渟的府里,和在她家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这里的下人,比她家中的下人还要听她的话。

她一路走到书房外,看到了书房里亮着的灯。

书房外,怀青当值。

姜娆的手指还是压在唇上,朝怀青“嘘”了一声。

怀青看到姜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听话的抿紧唇瓣,像是缝上了一样一声不吭。

姜娆怕自己的影子打在书房的窗上,蹲下身一步一步地往书房挪动。

书房内。

廖秋白愁眉不展,“即使那画当真有问题,可要找出与姜四爷的字一模一样的,你说仿照别人的字迹,那还容易……姜四爷自称一派,学得了形学不了韵,能是谁啊。”

昨夜刚吆喝着诏书一出,事情就再无毫无周旋之地,天一亮就等到了案子仍要再查的消息。

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他算是心服口服。

容渟忽然起身。

廖秋白问:“怎么了?”

容渟长窄眼眯了一下,“外面有人。”

他快步走去门外,看到了蹲在窗下的姜娆。

姜娆:“……”

这是她偷听的最短的一次壁角。

她已经足够小心的蹑手蹑脚,居然还是被逮到了。

容渟很是无可奈何,揉了揉眉心,“你回去睡一晚,天一亮,我便会喊你起来。”

姜娆不太敢信,摇了摇头,“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她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容渟心底阴沉了些许,但还是顺她的意,将她带进书房。

屋里的廖秋白听到动静,立刻从官帽椅中起身。

他以为容渟说的外面有人,是隔墙有耳,有听壁角的小贼,谁知却进来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登时一愣。

他眼尖,很快认出了姜娆是谁,有些意外。

原先还想不通容渟为何要插手宁安伯府的事,这会儿终于想通。

廖秋白眯了眯眼睛,暗叹了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多问姜娆为何在这儿,规规矩矩地朝姜娆行了礼。

今日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付容渟,他的把柄全捏在对方的手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以往在人前,都是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如今风水倒置,令他十分不自在。

及至此刻,忽然放松了些许。

自从这个小姑娘进来,容渟的视线便一直紧锁在她的身上,即使离开,也不会太久。

有软肋啊。

那就没那么可怕了。

廖秋白微笑地看向使他意识到这点的姜娆。

姜娆回了礼,她不认得眼前这个看上去有几分不正经的年轻官员,眼睛看向了容渟,容渟偏了偏头,解答了她的困惑,“这是工部员外郎,廖秋白,廖大人。”

廖秋白在旁边看着他们。

女也好看,男也好看,搁一块儿,“登对”二字呼之欲出。

更别说彼此只因对方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显得暧昧极了。

他立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摸着后脑勺说:“我这还没半夜和姑娘共处一室过,不如……我先告辞?”

嬉皮性子深入骨髓,语气不怎么正经。

容渟将人往身后藏了藏,淡声道:“她是来找我的。”

廖秋白:“……”

玩笑都开不得?

明白了明白了。

让椅子让椅子。

他立刻往旁边站了站,将官帽椅空出来要让姜娆落座,却被姜娆轻轻淡淡的声音止住,“廖大人,不必如此,我并非来打扰你们谈事。”

她的声线疲惫,略微嘶哑。

刚才那把扔进脖子的雪让她清醒了一些,可她的脑袋还是有些昏沉,头下意识就想往下低。但骨子里温润的修养不会因为逆境就被磨蚀干净,方才她在外面就理好了珠钗与鬓发,虽然不及丫鬟给她梳好的精致,仍然体面,说话的时候,也还是谦逊地看向了廖秋白,没有半点失礼。

“偷听了你们说话,是我不对。但你们问有谁能学我爹爹的字迹,我似乎……知道一人。”

但她很紧张地问,“你们说,有人仿照我爹爹的字迹写字,是真有此事?”

廖秋白点头刚要说话,但容渟显然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不仅用身体隔开了他和姜娆,还先他一步,朝着姜娆点了点头。

姜娆立刻有些激动,她压了压心绪,说道:“谷邑县,那里有个张姓的书生,靠赝造我爹爹的书画为生,能学得七八成像。”姜娆尽量忆起当年的场景,“那是四五年前。”

廖秋白的目光变得锐利,“姜姑娘这意思,是说您父亲出的事,是那位书生蓄意报复?”

“是有怀疑他的意思。”姜娆坦荡承认,但她没有一板子打死,“不过,我又觉得他不是。”

“此话怎讲?”

姜娆解释,“在谷邑县那几个月,我听人说他学我爹爹的字画,卖画为生,心里生气,觉得是我爹爹的东西被他偷了去。”

容渟默不作声,给姜娆沏了杯茶,姜娆接过茶,低头饮了一小口,“本来我想去讨个公道,叫他别再打着我爹爹的幌子卖自己的画了,但是我爹爹不让。离开前,我爹还借别人的名义,买过那人的一幅画。我们与他甚至未曾见过一面,我都忘掉了他叫什么,只记得谷邑县里张、周二姓的人多,他是张姓……既然没有冲突,若说那人报复……似乎有些不对。”

姜娆不敢断言这书生就是陷害她父亲的人,但又隐约觉得这事情与他有关,刚才他们说的她爹爹那幅画是被人仿照出来的话,令她此刻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流动,“但我想查一查这人。”

“那画如今在哪儿?”廖秋白问她。

“应该还在我家书房。”

“张留元。”

一直沉默着不曾出声的容渟突然开口。

他窄长的眸子忽的缓缓眯紧,深如潭水,“那个书生的名字,叫张留元。”

像是天灵盖被打了一下,姜娆立刻记起了这个名字,“是他。”

但她同时不解地看向了容渟,“你如何知道的?”

“出京的名册上,出现过他的名字。”容渟看了廖秋白一眼,“裴大人也见过,他是这月十九出的城。”

廖秋白扯着嘴角没有接话。

他是见过名册,可他记不住啊。

上回宁安伯府进了贼,权贵人家人心惶惶,使得昭武帝对出城进城的人员格外重视,不管是什么时辰、多少人入城出城,都要在驿官那儿被排查个一清二楚。

只是十五日的名册而已,不同的人名加起来也得有万余。

“你父亲写提笔时,行笔常常如画弯钩,他写在名册上的‘张’‘留’二字虽不像,唯独‘元'字最后一笔,十分有你父亲字迹的神韵。”

廖秋白不要脸地跟了句“确实如此”,仿佛他也记得。

容渟继续道:“十五日内的名册上,只记着他在这月十九出城,缘由写着回乡过年。但入城的日子,想来在十五日外。”

姜娆心脏怦怦跳动,张留元……也许真有问题。

那她爹爹真的有救!

但怕是镜花水月,她不敢高兴太早,“我……想查一查他的底细。”

“那便去查。”容渟顺着她的话,“你父亲买下的那幅画,也要找出来。”

“若这人是十九那日出城,四日前……比都察院那边收到弹劾的时间要早。”廖秋白道,“不一定就是这人,但确实有蹊跷。”

四日前……

她果然多睡了一整个白天!

姜娆愣愣地看向容渟,隔了一会儿,那股子愣愣的表情变成了皱紧了眉头的气恼。

容渟被她视线一扫,便知道了发生了什么,眼里一瞬懊恼,语气说软就软,“是我的错。”

他垂着眼慌张又无措,“你脚伤未好,睡一整日,反倒有利于康复,可我没与你商量便擅作主张,是我错了。”

模样比梨花带雨的女人还要可怜。

活像朵被霜打的解语花,为人着想,自己却受了一身伤。

廖秋白看直了眼。

怎么忽然就开始认错了?

他是突然耳聋了吗?他们又用眼神交流了什么?

“你……你……”

姜娆也看直了眼。

她这火气还没起来,他就当着廖秋白的面认错?

她本来就不会在别人面前,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计较,只是暗自有些生气。

可他的认错比她的火气来得更快。

像是孔明灯还没吹起来就先瘪了下去,不会再乘风而起。

姜娆拿他没有办法,连着念了两个“你”字,这时才注意到容渟的衣衫。

和她梦里一样的玄红两色。

那个在宫中、在雪地,跪了一夜的人……

她心口一涩,想说的话最终还是绕了弯儿,回到了正事上,“去查张留元吧。”

“好。”容渟应道。

百依百顺啊。廖秋白在身后啧啧。

容渟步出书房时,廖秋白跟了上去。

姜娆也一跛一跛地跟了上去。

三人的影被映在了青石阶上。

容渟向怀青吩咐,“将四姑娘带回邶燊院。”

“我也想去查,你们去查,我回家找画。”姜娆听到容渟想让她留在邶燊院,不满地插话。

容渟对她的百依百顺,这时却是个例外,“不行。”

“不能不行。”姜娆有点着急。

容渟往她的脚踝看了一眼。

只消一眼,姜娆就明白了。

她一哽,往后缩了缩脚,低下头,闷闷不乐,“我……不出去了。”

她脚踝还有崴伤,身体困、累,又没有武功傍身,夜半出去,只能连累别人来照顾她,添乱。

“你安心去睡。”容渟低了低头,在她耳边沉声说道:“我会快些回来。”

而后起身,与廖秋白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廖秋白跟在容渟身后,说道:“张留元这人,确实有猫腻,可若查到最后,不是他的话,九殿下还有何打算?”

容渟脚步稍停。

那便先折断他的手,叫他不能再写字。

再剪断他的舌,叫他不能再说话。

如此,无人听他伸冤诉苦,无人晓他字迹模样。

姜四爷当年买下的那张字画,就是能让他替罪的证据。

即使四五年前的画没有十成十像,可光阴流逝……人会变,作画写字的功力也会变,只要当时的画就有几成像,就能说那人是他。

反正他父皇只要一个面子,而那些看热闹的百姓,说是想要伸张正义,不过想要一个无聊时的谈资。

总归一个偷盗别人名声谋私利的人并没有干净到哪去,不值得同情。

月华如练,缓缓倾洒下来,洒落在少年的肩头,成了一层冷霜,白得冷清。

残暴至极的念头并未使他丹唇昳面的容貌生出半分的丑相,即使他心里住着恶鬼,对众生毫无怜悯之心,但脸庞始终像月色一般动人。

“那便查他亲友。”他随口应付廖秋白。

即将踏出院外时,他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一眼,果然看到他的小姑娘没有听话回去睡觉,而是在廊下站着,看着他离开。

他脚步无奈一停,张了张口,说了一句话。

但没有出声。

风这么大的夜晚,即使他出声,声音也会湮灭在寒风里。

可姜娆还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别担心。”

她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墙后。

认清他和梦里的人不是一个以后,她不再怕,只是时常觉得他可怜。

照顾他成了习惯后,潜意识里都忘了这人日后的手段狠厉与城府深沉。

即使性情已被驯良,可到底也有他的本事。

但是……一旦想到他喂给她的药使她平白错失了一个白天,姜娆还是有些气闷。

若他没有入宫见到昭武帝,那她这会儿醒来,要面对的不就是诛九族的诏书?

她在院子里被风吹了很久,仍难解气,回屋后,看着榻上那团被子,忍不住团起手来,砸了两下。

她不忍心朝他出气,只好朝着他的被子出气。

被子上多出来了被她小拳头砸进去的凹痕。

姜娆低头看着被面上多出的褶皱,看了半天,又伸出手指,一一展平。

她有些累,塌下腰,将脸埋在里面。

被子上的味道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抱着被子……

就好像把他抱住了一样。

姜娆因自己脑海中陡然冒出的想法,惊颤了一下,旋即憋红了脸,像是烫到一样,连忙远离了这床被子。

有些呼吸不畅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明明是睡了一日又一夜的床榻与被子,她却不敢再沾,满屋子转来转去。

这下,再也睡不着了。

……

诏书虽下得迟了一些,但宁安伯府外仍被兵卒围拢,里面的人出不来,当容渟的马车在乌衣巷外停下,廖秋白朝这些人亮出了昭武帝给的搜查令,他们让开,使他们通行。

一路进了书房,看到里面桌上、博古架上、还有地上摆着的字画,画坊中有价无市的画,这里却随意摆放,廖秋白感慨,“怪不得上回那贼闯的不是库房,而是书房。”

“找画。”容渟都未回头看他。

他在外仍坐着轮椅,昭武帝给容渟的搜查令,能让他调动两百名禁卫军,容渟调了二十余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了那幅画。

画上,姜行舟的名号被涂抹掉,一旁,题着“张留元”三个字。

廖秋白凑过来看了一眼,“果然有七八成像,五六年前便如此……”

那到今日,可能真能学得更像。

“四日前还走不远,他还在金陵附近,他不一定会回乡,找到认识他的人,问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容渟合上画,将令牌抛给了廖秋白,“带人去追。”

大好的机会给了他,廖秋白浑身血热,紧紧攥着那块令牌,“好!”

他查着每道城门的名册,马不停蹄,一路往北追去。

在一家客栈,找到张留元时,正遇上了暗杀张留元的死士。

死士衣角有银蛇,廖秋白救下张留元,他绑了人回来,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容渟。

容渟看着张留元,吩咐下人,“把四姑娘带过来。”

姜娆过来以后,容渟指了指被绑在墙脚的张留元,淡声道:“这就是陷害你爹的人。”

张留元听到容渟的话,立刻想爬起来,“大人,陷害四爷不关我事,我只是收钱办事,没想过陷害四爷!”

廖秋白皱着眉问:“真的只是为钱?”

张留元咬着牙。

他和姜行舟字画风格相似,年轻时,家里贫穷,被人说了几次字和姜行舟像,就动了歪心思,尝到甜头后,就一直在仿照姜行舟的风格,写字作画。

学得越来越像,赚得的银两越来越多,他却越来越不满。

凭什么他们的字与画都一样,姜行舟高居神坛,他却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偷摸依附着姜行舟的名声苟活。

没有一张画能写自己的名字,他受够了。

“若是姜行舟死了,大昭的丹青圣手,就是你了。”

来找他的人,是这样说的。

他抵挡不住这个诱惑。

但他没想到找他做事的人,竟然想杀了他灭口!

他看着姜娆,在场的几人,就数姜娆长相最软,看起来最是善良温软,不像那两个官员那么难缠,张留元眼睛转了转,忙将求饶的矛头冲向了姜娆,“姑娘,你原谅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养整个家,我也是没办法!”

姜娆听着求饶声,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对容渟与廖秋白说道:“你们转身。”

她在他们转过身后,提起裙摆,用没受伤的脚,连踹了张留元几脚,完全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风度。

容渟轻声一笑。

廖秋白奇奇怪怪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容渟听着身后的动静,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不仅不制止还装作没发生一样纵容,笑意堆在了眼角根本藏不住。

“可爱。”

廖秋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会打人的姑娘可哪门子的爱?

姜娆气喘吁吁,踢累了才停住脚,居高临下地看向张留元,“指使你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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