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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姜谨行将白绒毯往容渟面前递了递。

毯子比他人长许多,姜谨行一路跑来,叠好的毯子乱了,一角快要耷拉到地上,他又不忍让那一角掉到地上,死死抻着脖子,想将绒毯抱得高一点、再高一点,离着地面远远的。

但也因为这样,视线受阻,步子趔趄着像要摔倒。

怀青忙上前扶住了他,接过来他手中绒毯。

姜谨行急得不行,小手挥舞,对容渟说道:“快将绒毯盖上,这是我阿姐的吩咐。”

容渟抬手接过绒毯,披在了自己两膝上。

低眸时,脑海中想到了小姑娘吩咐她弟弟时的模样,眼眸中冰冷到极致的厌世感乍然碎裂了一瞬,冰雪消融。

姜谨行见容渟为他双腿披上了毯子,乱挥的小手安分下来。

于荫学一脸怔然。

他弯腰看着姜谨行,“姜小少爷。”

面对着姜谨行,他笑起来的眼眸温柔极了,“您和您阿姐真是好心。”

姜谨行却扯着怀青的手,偷偷藏到了怀青后头,拧着眉头有些警惕。

这时容渟朝姜谨行招了招手,“过来。”

姜谨行呼之即来。

忙不迭跑向他身旁。

这一下于荫学就被冷落得有些明显。

容渟淡笑着看着于荫学,替姜谨行解释道:“他怕生,师兄不要介意。”

于荫学干巴巴笑了两声。

“原来是这样。”

因为找到了台阶下,莫名对容渟生出一些感激。

心里忽然懊悔起了自己一开始找错了人。

裴松语虽是宁安伯府的远房亲戚,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反而不如容渟。

看姜谨行对他亲近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之前一定熟识。

两人衣衫的颜色,甚至都有些相似。

容渟正对姜谨行说着话,“一会儿,替我谢谢你的姐姐。”

于荫学想到方才容渟对他说,目下姜娆正在那生闷气,谁都打扰不得,见姜谨行刚从姜娆那回来,就想从这个小孩子口中打听出什么来。

即使方才受了冷落,还是和煦笑着,试探着问姜谨行:“待你回去,同你阿姐说了,你阿姐定然会高兴的。”

他想知道姜娆这会儿,是不是真的如同容渟所说的那样,还在恼火。

容渟眸色黯了下来,看着姜谨行,手指微微攥紧。

姜谨行凶巴巴瞅着于荫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刚在邺城被杨修竹戏耍过,他现在看着这种看上去文质彬彬、开口就带上了他阿姐的书生,心里头就打怵。

“哼,我不知道。”

他已经学聪明了,不会再被蛇咬。

容渟的目光恢复如常,对怀青说道:“听音院里的戏曲正热闹着,怀青,你带小少爷回四爷和秦夫人身边去吧。”

怀青明白了容渟的意思,走过来牵着姜谨行的手,“小少爷,奴才带您回去听戏?”

姜谨行在这儿,指不定会被于荫学套出什么话来。

姜谨行有些犹豫,低声嘟囔着说道:“我想去找我阿姐。”

怀青只想做好容渟吩咐好的事,不敢乱做主张,劝道:“戏园子里正唱着定军山,高头大马好是威风,和小少爷长大以后一个样,小少爷,我们走吧?”

姜谨行有些动心,被怀青牵走了。

……

于荫学见连容渟身边伺候的太监和姜谨行的关系都是密切的。

再看向容渟的时候,眼神就变了。

质疑消失得彻彻底底。

虽说依旧想不通为何皇后的儿子能和与云贵妃沾亲带故的人走得近。

可皇宫深帷,岂是他能洞察清楚的。

兴许是有着不为他所知道的隐情。

至少眼前情景看上去,九皇子与宁安伯府的关系,确实是好的。

只是对容渟,他还有些微妙的嫉妒与猜忌。

青梅竹马……这层关系……容渟当真能心平气和地帮他这个师兄?

容渟正看着姜谨行消失的方向,见怀青将姜谨行带往听音院里,视线收了回来,看着于荫学。

他动作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稍稍掸了掸腿上盖着的白色绒毯,像是特意让于荫学再留意到一次一样。

于荫学扫了一眼他的动作。

容渟见到他的目光,便满意收回手。

“师兄。”他说,“小孩子闹脾气,你千万莫要同他介意。”

于荫学轻轻摇了摇头,不会介意。

又听容渟说道:“他们姐弟二人的性子倒是有些像的,刚才小少爷生气的模样,师兄也见了,都不爱搭理人的。师兄……不会还想去见一眼娆娆吧?”

“娆娆?”

“啊,是我的疏忽。”

“从小喊她小字喊习惯了。”容渟神色微变,是在自责,内疚地低了低头,“师兄可莫要这么唤她,容易被人诟病无礼。”

“自然。”于荫学点头。

不过,他暗暗将姜娆小字记在了心里。

“那,师兄可是要回听音院了?”

于荫学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虽然不知道容渟到底何种心思,可他说的话,信总比不信好。

他的机会又不多。

若是一步错,日后步步错。

容渟看着于荫学的背影,薄唇微勾。

于荫学还在猜着容渟与姜娆的关系,称呼小字的程度……小孩子之间是没什么关系,可等到女子及笄,男子十六之后,就得避嫌了。

再想想容渟的年纪和姜娆的年纪,正到了将要避嫌的时候。

他回头,看了容渟一眼,想提醒容渟一句关于礼教的事。

正巧这时,少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仰眸看他,脸上表情无辜。

虽然是无比纯白漂亮的一张脸。

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傻傻愣愣的意味。

于荫学一下没了说教的心情。

嫉妒心作祟,更加想不通,燕南寻为何对容渟这个弟子如此偏爱,宴席上还要亲自带在身边。

算了,等他日后出了错被人笑话,就知道了。

他何必着急去点醒容渟。

他再度回过头去。

容渟忽运了三分内力,使自己额头上逼出一头薄汗。

拧着眉头,痛苦说道:“师兄,我……我不能陪着师兄一起回去听戏了,我肚子疼。”

于荫学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的模样,确实有些痛苦。

挺可怜的。

他未曾怀疑过什么,却没那个好心送他。

但口头的功夫总要尽到,“要我帮你吗?”

“怎么好意思麻烦师兄……”容渟苍白一笑。

于荫学既然不是真心想帮他,听他这样说立刻松了一口气,重新转身,回听音院。

容渟脸上痛苦的神色瞬间消失。

缓缓抬起眸子,看着于荫学的背影,眸光一寸寸冷了下来。

凉如刃。

虽是在白日,他整个人身上的气息,却像是行在夜里,提着把血刀一身是血、欲索人命的恶鬼。

直到容渟的视线移往腿上盖着的薄毯,才一寸寸,缓缓地添了点暖意。

戾气消散许多。

容渟看了一眼周围的地形。

移动着轮椅,朝一方向行去。

……

明芍正抱着姜娆画好的画,去给其他的丫鬟与下人看,在道路上遇见容渟,忙朝他行礼,“九殿下。”

容渟视线一扫她手中抱着的画轴,问道:“这是何物?”

明芍略加思索,觉得姑娘吩咐的事,同九殿下说也没什么,都是自己人。

她将画递给了容渟,“姑娘吩咐奴婢,让奴婢把这画分给院里的下人,让他们帮忙找找,今日哪位来客是戴着这样的镯子的。对了,镯子的颜色是青色,比荷叶的颜色还要青两三分的青。”

容渟颔了颔首,状若不经心地问:“找的是女人?”

脸色却是有些不好看的。

明芍笑了,“戴镯子的,自然是女人。还能是男人不成?”

容渟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他握着那画,看着那画上那镯子的花纹纹路。

目光渐渐变得更加的认真仔细,像是想到什么。

半晌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画轴,递回给明芍,问道:“你家姑娘在哪?”

明芍答道:“在小过山亭那儿。”

容渟点头,与明芍分别,往小过山亭方向行去。

……

姜娆送走姜谨行,等着听音院的丝竹声歇。

但她迟迟等不到丝竹的声音小下去,反倒先把自己等困了。

她这几日,既操心着秦淮河边那几家陆续开业的铺子,又操心着祖母寿宴的事,每晚睡觉的时辰少得可怜,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这会儿无所事事,遥遥听着听音院那里乐音靡靡,越听越困。

让身边的丫鬟,去帮她去厨房弄杯浓茶过来,想醒醒神。

丫鬟离开后,她就在凉亭内等。

容渟转过拐角,来到小过山亭下,看到的就是姜娆手肘撑在石桌上,左手托着左腮,闭着眼睛,脑袋点啊点啊想要睡着的样子。

那些在旁人面前的算计与心机,要把其他的情绪全部吞噬掉的破坏欲与杀意,在这一刻悄然敛了下来。

他垂眸看着自己腿上搭着的绒毯。

心肠忽然变得格外的软。

小过山亭共有四行台阶。

容渟拧眉想着要如何把轮椅弄上去。

忽然看到凉亭内的小姑娘脑袋点着点着,下巴突然顺着手心,重重沉了下去。

眼看着,就要到磕上又凉又硬的石桌边缘。

……

眨眼功夫。

轮椅上变得空空无人。

薄绒毯凌乱挂在轮椅上。

待容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

他已经站到了姜娆身旁,手掌托住了她的下巴。

他胸膛起伏,微喘着气。

整个右手完全垫在姜娆的下巴和石桌中间,指骨砸到了桌面,传来了微微的刺痛。

他却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事。

还好。

……

姜娆梦里觉得自己的下巴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得慌。

又有些温暖。

苦涩清冽的药味萦绕在鼻尖。

她皱了下鼻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歪了歪头,视线不甚清晰,却在模模糊糊中,看到了一道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的人影。

她仰起头,视线移向了那人面部的轮廓,整个人愣了一愣。

眼里忽的盈起了水光,像是哭了一样,“呜”的一声,喜极而泣。

“你能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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