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一年间常来敲他门的,无非是城西那些无赖的小孩,拿石头砸开他的门,想引诱他出去,供他们嘲笑解闷。
容渟眉头习惯性一拢,却又缓缓舒展开了,想到什么,方才那股焦躁也逐渐压了下去。
那些无赖小孩不过是些吃硬不吃软的赖皮鬼,听说汪周被抓,就不敢来了。
今日来找他的,只会是姜娆。
他合起医书,双掌掌控轮椅往外走去,却因暗含了一分心急,动作间少了平日里的慢条斯理,车轮在门槛处磕了一下。
姜娆敲着门,久久没等到他来为她开门,心想着他腿脚不便,便不着急,用了十成的耐心在等,不料听到了里面砰的一声。
像是有人摔倒。
虽然隔着一道门,但姜娆却像是看到了容渟在院子里人仰椅翻的场景。
因为看不到,她脑袋里想象的场景要多惨又多惨,着急地想直接推门而进,在这时,门开了。
没了那扇门接住她的力道,她扑了个空,趔趄一下,被容渟扶住,才站稳脚,她睫毛颤抖,看向容渟,“你没事吧?我刚才听见你摔倒的声音了。”
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离他极近,手都压在他胸膛上。
姜娆从没面对面离男孩子这么近过,手掌下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跳的起伏,慌忙把手挪开了。
她将整条胳膊从容渟手里抽出,生怕惹他不快,语气怂怂弱弱的,“你没事吧?我刚才听到,你摔倒了。”
手指圈住的纤细逃出,容渟眸色不经意暗了一暗,还有些眷恋一般指节微微蜷了蜷,才收了回去,淡声道:“习惯了。”
习惯了?
那就是当真有磕倒了?
还不止刚才一次?
姜娆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腿明明在他身上,偏偏他的表情里看不出分毫的疼痛,反倒是她满脸心疼。
她跑到了他身后,推住轮椅,“你不要自己动了,我推你进去。”
“嗯。”
进屋以后,姜娆蹲到了他面前,抬起眼来,关切地望着他,“你刚刚摔着了,有没有摔疼的地方?”
容渟摇了摇头。
姜娆见他还是闷声不吭的,心里头的酸涩更甚了一些,情不自禁,就把眼前的他和她梦里那个躲在树后的小小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喊了疼也不会有人听,所以学会了忍。
她把怀里的饴糖捧到了他面前,“我来给你送糖吃。”
乳白色的饴糖一块一块,上面洒着一层糖霜,糖身绵软,拿出来,空气中就沁入了一股凉丝丝的甜意。
然而容渟眸子微眯,眼神里却藏着憎厌的情绪。
他忍饥挨饿的本事都是练出来的。
小时候饿的恨了,满屋子里找东西吃,却被一股甜味勾着,在墙脚意外翻出了几块洒着糖霜的方糕。
方糕已经凉了,但对于一个饿了几天的小孩来说,依旧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但方糕里有老鼠药。
若不是咬下去前,看到一旁有一堆死掉的虫子,让他起了疑心,他早该没命了。
后来偷听到嬷嬷讲话,那方糕是皇后故意放在那儿的,摆出了要药死老鼠的样子,却饿了他几天,放上了这些填满老鼠药的方糕引诱。
他要是真的吃了,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等他死后,便会有人说是小孩贪吃,误食了药老鼠的方糕死了。
皇后假惺惺掉几滴泪,所有的人都会可怜她痛失养子。
而他只是个蠢笨到连给人吃的点心和给老鼠吃的点心都分不清的傻子。
他从那时起懂得了一个道理,真相是真是假,都掌控在权力顶端的人手里。有钱有势的人高枕无忧刀枪不入,无权无势的人,命贱得和那些孱弱的小虫一样。
也自那时起,格外厌恶甜这种味道。
姜娆见他脸色冷冷的不愿意,虽然不太明白竟然有人能抵抗得了甜食,但还是一把将糖袋子塞到了他的怀里,“今日这儿在过节,叫闹春的节日,我的丫鬟告诉我说,要吃糖,往后一年都会甜甜蜜蜜的。”
姜娆心里想的是,她有弟弟,有爹爹和娘亲,即使往后的一年有苦有甜,好歹都身边有家人陪着,不像他,孤苦伶仃一个,还是少吃点苦为好。
于是她的声音软软的,甚至带了点哄人的语气,“我自己都还没吃呢,你先吃一块儿吧。”
容渟的脸色还是不情愿,却在她满目央求的目光中,捏了块饴糖在手心。
雪白的糖霜沾到了指腹上,他眉头皱得更深,看了她一眼。
姜娆柔柔的眼神里带着殷切,“你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着比她年纪小的、弟弟一类的后辈。
明明他显然要年长于她。
他囫囵吞枣地把糖咽了下去,额心忽的一凉。
在他抬眸时,姜娆撤开了手,弯着唇朝他笑着。
笑容格外好看,只不过,像做了点什么亏心事,明艳的笑容里,带了点讨好的意味。
容渟抬指摸向额心,就听她极快地阻止,“别!”
姜娆阻止了容渟破坏他额间朱砂印的动作。
她惦记着他那不喜欢别人靠近的秉性,不敢直接问他能不能点,
怕要是先问再点,即使他同意了,她盯着他的眼睛,手怕是也会哆嗦。
就大着胆子先斩后奏了一次,趁其不备,迅速点上,给他个痛快,也给自己个痛快。
动作又怂又快。
姜娆多瞟了他一眼。
红色太衬他了,精致的五官被额间那粒朱红一点缀,瞬间显得他本就漂亮的眉眼秾艳到了近乎祸水的地步,美如画的妖冶,与旁人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桀骜不驯。
偏偏他肤色白得泛冷,眼睛幽暗狭长,即使艳色过人,可气质里却还是满满的幽冷、与令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人竟然能好看到这种程度。
怪不得她那个看脸的娘亲天天问她,为何不日日邀他来府上。
这样的美人,不说话,摆在那儿,就爽心悦目,比花儿还好看。
美人微微咳了一声。
姜娆回过神来,不太好意思地垂了垂头。
终于到了先斩后奏,奏的阶段。
“我刚才在你额头中央……点了一粒朱砂。”
“这是节日习俗。”她说得慢吞吞,心里还是怂乎乎的,手心里攒了一手汗,伸出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额心,解释说,“额头中央,点上朱砂,能辟邪,求平安。”
她道:“我还从丫鬟那里听说,晚上灯会上买只孔明灯,孔明灯里写上愿望,放到天上,老天爷要是看到了你的愿望,就会帮你实现的。”
她说话的时候神采奕奕,说到实现两个字时,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愿望成真一般,甜美笑了起来,小巧的梨涡若隐若现。
她竟然还信这些。
容渟眼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自嘲。
他太早远离了天真,早就不信这些了。
小小年纪里,饿肚子的时候、被关进小黑屋里的时候,他也曾祈求过神明。
可是神明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
姜娆慢悠悠说完,抬眼看着他,“晚上我带你去放花灯好不好?”
她在容渟稍显凉薄的眼神里,认真说道:“我想为你求平安。”
她想把那个躲在树后的小孩艳羡过、渴望过的,都补给他。
甜糖、朱砂、孔明灯,别人能有的东西,他也要有。
容渟捏着饴糖袋子的手指微微绷紧。
十四年间,所有的节日和热闹,都是属于别人的。
十四年间,也从未有一人,真心盼望他平安喜乐过。
他开了口,不知为何,喉咙有些涩,嗓音沙哑,“好。”
看到她,他才开始有点相信——
或许这世间当真有神明。
她便是神明给他的回应。
……
地牢,湿冷如阴沟。
汪周几夜未睡,眼白里杂陈血丝,眼睛充血到了一种可怖的程度。
他在不停想着,明日在朝堂之上,要如何说,才能将自己的罪责降为最低。
最好把错全部转到嘉和皇后的身上。
可那是一国之母……
汪周咬着牙,心里一横,恶从胆边生,就算是那是一国之母他得罪不起,也没办法了,要是他不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到时候挨板子被流放的都是他!
忽然燃了小小的一簇光,又很快灭掉。
黑暗里,似乎有晃动的人影。
汪周听到了两行杂沓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轻,回响在空旷的地牢里,令他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一道阴冷的、刻意压低的声音,抵在他耳畔,阴恻恻道:“你就是汪周吧。”
汪周浑身起寒刺一样,扭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神情霎时变得惊恐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