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落水被救之后,李绪对姜令仪愈发依赖,除了换药之时,连用膳也需姜令仪在场才肯乖乖吃,就像是寻找温暖的雏鸟。
多少受那些奇怪的梦境影响,姜令仪并不想与李绪有超出主仆或是医患之外的接触,可每每看到李绪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大殿中玩着稚童的玩具,或是被他用那双干净若孩童的眼睛注视着时,姜令仪便狠不下心辞去。
她没法恨一个还未作恶的人。
李绪额上的伤好了,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但脑子依旧不清醒。姜令仪将熬好的汤药搁至李绪面前,配上可口的蜜饯,温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李绪抱着那一堆奇怪的木头往旁边缩了缩,仰首睁着眼可怜兮兮道:“不喝药了好不好,小姜?”
听到“小姜”这个称呼,姜令仪心中一紧。
一开始李绪是唤她“姐姐”,后来掌事的大太监不许,说是坏了体统,可李绪又嫌“姜侍医”拗口,最后只好折中唤她“小姜……倒是,和梦里的那人重合了。
李绪讨厌喝药,刚摔坏脑袋那会儿闹脾气,怎么也不愿配合太医诊治,宫人们便想了很多法子强行灌药。自那以后,只有幼年记忆的李绪越发害怕汤药的苦涩味,整个偌大的云英殿,真心对这傻瓜皇子好的,寥寥无几。
“殿下喝了药,额头上才不会留疤,若留了疤,是会长角出来的。”姜令仪该庆幸自己擅长小儿科,在太医署中学了许多哄小孩儿的法子,用在伤了脑袋的李绪身上倒也奏效。
李绪果然捂住了额角,稍显夸张的动作,却因他稚童般澄澈的眼睛而并不违和。
姜令仪舀了一勺汤药送到他唇边,哄道:“殿下请张嘴,啊——”
李绪皱着眉,又流露出那种小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神,弱声问:“若我乖乖喝药,小姜可以给我讲个故事么?”他小声补充道:“以前我生病时,母妃也会给我讲故事的。”
姜令仪顿了顿,柔声说:“好。”
李绪整个儿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苦得几欲作呕,但他乖乖将那股不适之感压了下去,憋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仍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快,坐过来。”
姜令仪躬身站着未动:“奴婢站着说便是。”
“你声音太小太轻柔啦,坐过来吧小姜,我仰着头看你会脖子疼。”李绪拉着她的手,不顾她略微僵硬的身子,将她牵至身侧的位置跪坐。
姜令仪不会讲故事。她生而就是个无趣之人,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看书与治病之上,搜肠刮肚许久才想起一个“治驼致死”的故事:庸医用巨石叠压驼背者,将其驼背硬生生掰直,驼背不驼了,人也没气儿了……以前做药园生时,医正们常用这个故事告诫他们,为医者当心怀济世之志,不可失责盲从、草菅人命。
姜令仪讲得平淡无奇,一个故事完毕,忽觉肩上一沉,李绪竟是歪头枕着她的肩睡着了。
春末夏初的季节,连空气都散发出一股子蓬勃明媚。雕窗嵌住殿外的一方树影晴空,淡金色暖阳斜斜照入,落在李绪安静乖巧的睡颜上,于是墨发、绯唇、近看无暇的皮肤,都仿佛发光似的透亮起来,蕴着光的温暖,柔和得不像话。
他手中还抓着一只泥塑的马儿,姜令仪僵硬片刻,试着挪开自己的身子,却被他抓住手抱得更紧些。
“母妃……”李绪呓语,唤的仍是早已故去的穆昭仪。
抛却其他不谈,李绪是个很乖的病人,姜令仪于是僵着没动了,湫水般的目光投向殿门处的一线暖光,久久凝神。
……
林晚照又来了。
那是个弱不禁风甚至是有些阴柔的少年,第一次见他是在李绪落水后,姜令仪换了湿冷的衣裳,亲自熬了汤药送去李绪榻前,就见屏风后站着一道孤寂清瘦的身姿,青衫墨发,露在广袖衣袍外的手指有着近乎病态的纤细苍白,若不看衣着和微微凸起的喉结,说他是个女子也绝对有人相信。
听到脚步声,青衫少年转过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来,朝姜令仪轻轻颔首,而后复又转过头去,望着屏风后昏睡的李绪。
他沉默寡言,眼睛深且空洞,像是藏着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反倒显出一股死寂的虚无来。
“殿下还未好么?”林晚照问,连声音都比一般少年阴柔。
姜令仪悄悄抬眼环顾四周,见林晚照望着自己,这才回答道:“还未。”
林晚照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林公子啊,原是费尽心思结交了宣平侯世子,不知和咱们大殿下有何渊源,偶尔会悄悄前来探望,可是大殿下压根不记得他。”
宫女芸儿执着鸡毛掸子,意兴阑珊地扫着木架上的尘灰,朝用小秤配药的姜令仪解释道,“大家都说这个凭空冒出的谋士林晚照神秘得很,我看不见得,他根本就是脚踏两只船,宣平侯世子和大殿下都不落下。”
姜令仪并不赞同芸儿的见解。李绪已经傻了,毫无夺嫡的希望,三皇子李成意一家独大,他又何须多此一举,游走于三皇子和大殿下之间?全力效忠三皇子岂非更好?
“殿下还未好么?”这次,林晚照还是这句话,平静地问姜令仪。
姜令仪于心不忍,仍是摇头:“额上的伤好了,心智却未恢复。”
林晚照依旧不多说一言,颔首离去。
“小姜,你看!”李绪光着脚从榻上下来,献宝似的将新得的玩物展开给姜令仪看,“方才那个姓林的人给我带来了这把扇子,是宫里从未见过的样式,你喜欢吗?”
那是一把乌金骨扇,锋利且森寒,不用触摸便知它该是怎样彻骨的阴凉。霎时间,眼前似有无数碎片走马灯似的交叠涌现,想要抓住一抹瞧个清楚,却怎么也留不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模糊画面。
一股惧意自心底涌起,姜令仪仓皇后退,白着脸摇头:“不,殿下,我不喜欢!”
李绪很喜欢这把扇子,傻了脑袋的人心思单纯,总以为他喜欢的小姜也定然喜欢,想送给她,未料却将她吓得魂不守舍。
乌金骨扇被哐当一声掷出门外,李绪手足无措,围着姜令仪团团转,焦急道:“好,不喜欢!我们都不喜欢!我已经把它丢出去了,小姜别哭,别害怕!”
说罢,他尤不解恨似的,大步跨出殿外,赤着脚就要踩那柄扇子,口中不住道:“都怪你,都怪你!”
姜令仪和殿外值守的小太监匆忙向前拉住发脾气的李绪,这才免于伤到他的脚。她隐约记得,这扇子藏着利刃,刃上有剧毒,碰伤了是要出人命的。
太监们心惊胆战:“哎哟殿下,使不得啊!您不痛快冲下人们来,何必伤了自己!”
“你!去将这劳什子扔得远远的,万不能出现在我面前!”李绪一边抬脚穿鞋,一边气呼呼命令小黄门,又小心翼翼地瞥向姜令仪,“你好点儿了么,小姜?”
“我……我去看看炉中的药。”姜令仪找了个借口,避开李绪的视线,匆匆行礼退下。
当晚,姜令仪又开始做那些噩梦,这一次,梦中是七万人身死异乡的惨烈。
“李绪”“小姜”“骨扇”……一切,都似乎在慢慢应验,令她惶惶难安,偏又无处诉说。
姜令仪再次陷入了无解的境地,不知该怎样做才能避免那些噩梦继续侵蚀。她性子内敛含蓄,一有了心事便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接下来许久,除了必要的诊治外,姜令仪刻意减少了与李绪的会面。
但李绪一如既往地缠着她,没有丝毫被疏离的怨怼,他甚至压根没有感觉到姜令仪的疏远。
他出去蹴鞠,会将开放得最热烈的一束紫薇花折回,跑得热汗淋漓地递到姜令仪面前;他去参加御宴,会将最好吃的糕点偷偷藏在怀中带回,满眼晶亮地对姜令仪说:“小姜,吃呀!”
他约姜令仪去高楼上看星星,但那夜天阴风大,云层很厚,根本没有星辰可看,他就赌气般命人买光了整条街的天灯,不厌其烦地一只只点燃,送上天际……
群山绵延,旷野平阔,上百只天灯映着黛蓝的夜空,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画卷,风一吹,天灯飘荡,恍若星河流淌。
姜令仪父母早亡,幼年便寄人篱下,即便入了太医署也是不起眼的那一个,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愿意为她倾尽所有,只为博她一笑。
她也曾问过李绪:“殿下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李绪依旧是那副傻傻的模样,笑着说:“不知道,只是第一眼看小姜就觉得亲切,想让小姜开开心心的!”
七月底,大捷,大晟的领土扩充至雁回山外。
宣平侯父子得胜归朝,皇帝为他们在宫中设了庆功宴,宴请百官国戚。
“小姜,你也去赴宴吧!宴会上好多好吃的呢!”李绪异想天开,眼巴巴地望着姜令仪。
“殿下,万万不可!”掌事太监及时现身制止,苦口婆心道,“姜侍医只是无品医女,并非诰命或是贵女,怎能赴宴?”
“住嘴!我说小姜能去就能去,你们都嫌弃我是个傻子,只有她是最好的。”说着,李绪转头看着姜令仪,认真笃定道,“别怕,我会想办法的。”
虽说坏了脑袋,李绪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敏感得可怕。
他到底是皇子,皇子要带什么女子赴宴是他自己的事,礼部很快同意了。姜令仪从未见过那般大阵仗,不免有些紧张,又想起许久不曾见明琬,便细声恳求道:“奴婢木讷胆怯,能否请求殿下,让奴婢的好友同行作伴?”
李绪笑着狐狸眼弯弯,清朗道:“当然可以!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姜令仪心中莫名一颤。
宴会上,李绪出事了。
他不知被何人骗至了冷僻的揽霞殿,那是穆昭仪身死之处,然后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再次撞破了脑袋。
推李绪的罪魁祸首似乎并不想要他性命,逃离现场时还用一块帕子替他止了血。
一片混乱。姜令仪按压止血时,似乎瞥见了假山后林晚照的身影,等她再定睛去看时,假山后空空如也,那道诡秘的身影又消失不见……
天子不想惊动御宴,将李绪受伤之事压了下来,倒是姜令仪和太医们一顿忙,好不容易才将昏迷的李绪送入云英殿休养。
李绪昏迷了一整夜,身为侍医的姜令仪便煎药换汤,照顾了他一整夜。静谧安详的夜,使得她短暂地忘却了所有困扰和噩梦的纠缠。
不知何时趴在榻边睡着了,被清晨第一缕透窗的晨曦刺醒。姜令仪缓缓睁眼,正巧对上一双细长上挑的狐狸眼,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跨过几世生死,横亘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接到猫猫了,很粘人的小可爱,花了一个晚上安抚它,引导和我家狗子相处~所以这章是我家猫猫写的,小粉爪第一次码字还不太熟练,大家多多担待~(狗头)
PS:今天收到了今年以来的第一个深水!!!谢谢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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