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儿在船上玩得满身是汗,粉白的脸蛋热得通红,叫荷下凉风一吹夜里回来便着了凉,好好的人儿去的,回来宁姐儿妍姐儿全无事,只有她伤了风,潘氏心疼的不行。
问明了她在船上睡过觉,就料定无人给她盖衣,王老爷到底是个男人,长到这个年岁也不曾带过小娃娃一天,朱氏苏氏就是看见也不会多这个口,蓉姐儿当时觉得凉快,过后便鼻塞,小手捂了嘴儿连声打了一串喷嚏,玉娘赶紧煮了老姜汤,还是没把这病压下去。
初时不过流些清鼻涕,还是一样玩耍,小人儿最不会作假,有力气了便满院子跑,没无力便偎在人身上,把头靠着你,恹恹的不出声。
蓉姐儿便是这般,煮了柴胡汤把她吃,还是三日好两日差,败了胃口吃不下东西,圆嘟嘟的脸蛋瘦了一圈。
玉娘带了她睡,蓉姐儿是六月里生的,却最是怕热,夜里热得烦躁起来又是踢被又是蹬腿儿,哼哼唧唧个不住,玉娘便守了她,把着扇儿送风给她,凉快了便睡过去,等热了再醒过来又踢蹬腿,如此反复。
床板上搭了一块大毛巾,玉娘夜里要给蓉姐儿起床擦好几回身,柜上还摆冷水缸子,把煮过的茉莉花水放凉了搁着,夜里蓉姐儿一醒就叫她喝上几口,怕她汗出的太多,人跟着发虚。
这样精心照看着,到了夜里蓉姐儿还是哼哼,玉娘摸她身上有些热,还以为是热着了,拿了毛巾给她擦汗,蓉姐儿重重抽一口气,嘴里嘤嘤出声:“玉娘,我疼。”
玉娘唬了一跳,坐起来点上灯,夏日里蚊虫多,屋里早早就挂起了纱帐子,玉娘夜里睡时都仔细查看了,怕有虫钻进来咬了蓉姐儿,听见她叫还以为被咬了,抱起来凑近了灯细看,这才瞧见蓉姐儿胳膊上起了个红包。
她小人儿皮肤细嫩,一个红点点生在白生生藕节似的胳膊上尤为显眼,玉娘拿出凉油给她抹上一点,凉沁沁的止了痛,蓉姐儿打个打哈欠,翻身又睡了过去。
谁知到了第二日早上起来,胳膊上背上,稀稀疏疏起了好几粒红包,蓉姐儿一动就热得痒痒,手要去抓,叫玉娘拉住了,她抱了蓉姐儿去寻潘氏,急得满头是汗:“老太太,这莫不是起了水疱吧。”
潘氏听这一句差点翻了碗,兰娘赶紧过来看,掀起衣裳一瞧,皮子里还有没发出来,拿指头轻轻一按,蓉姐儿直叫疼,两个俱都变了颜色,兰娘赶紧叫女儿回屋,脱了衣裳细细察看一遍,这才放心叹一口气出来,妍姐儿身上干净的很,半个红包也没有。
潘氏跌了脚就要骂,细细一想,便是从船上下来才不好的,只以为是小儿热伤风,连吃了好几日的药,不成想竟是染了水疱。
沈大郎赶紧抹了嘴儿去寻儿科大夫,此时孩儿痘症就少有看得好的,就是好了也是全脸麻子,蓉姐儿白团团的娃儿,若是被痘症祸害了可怎办。
潘氏急得泪都出来了,把蓉姐儿抱过来便颠着她拍哄:“乖乖,咱们不痛,阿婆给吹吹。”蓉姐儿知道这是大病了,发急哭得一头汗,这一急,身上原来没发出来的,也都一个个冒出头来。
玉娘赶紧抱蓉姐儿抱过来,把她摆在竹床上,叫凉风吹着,又给她喝拿井水湃过的茉莉花水,把身上这股子躁意去了,打了扇儿柔声柔气的同她说话。
蓉姐儿渐渐不哭,枕了小竹枕头躺在竹床上,她身上发了包,衣裳又穿得薄,就这么躺在竹条上硌的红包更疼,玉娘去寻了干净洗澡的薄毯子给她铺上,拿了扇子给她扇风。
不时沈大郎拖了儿科大夫来,那大夫给蓉姐儿看一回,叫她吐舌头,又给她翻眼睛,蓉姐儿知道这是瞧病,乖乖不哭,坐在竹床上叫他看了,大夫捏了须开了个方儿交给沈大郎,叫他跟了到药铺里头抓药。又嘱咐些忌口的,生冷的不要碰,不能着了凉,就踱了步子回去。
谁知道当天夜里蓉姐儿就发起高热来,阖家都没睡,潘氏紧紧守在床上,一声心肝一心肉的哭,玉娘一手一把扇子,看她热得不住留汗,还得拿毛巾捂着,难受的直哭的模样也跟着红了眼圈:“老太太,这可怎么好。”
沈大郎半夜里又把那个大夫拖下了床,大夫问药喝了没,玉娘拿了药罐给大夫看,全是照着方儿来的,三碗煎成一碗,苦得死人的东西还全哄了蓉姐儿喝下去,告诉她喝了包包便不痒。
小人儿死皱着眉头,喝一口哭一声,哭了半担眼泪才把药都喝尽了,不意没好个一星半点,竟还高热起来,烧得头晕脑疼,嘴里呼呼出声,竟是喘了起来。
大夫想想又给开了一付,大半夜的沈大郎敲开生药铺子的门把药一样样的包到家来,孙兰娘煎药,玉娘跟潘氏轮着拿帕子给蓉姐儿冷敷,只得想法叫她不那么痒,不然两只小手就是睡梦里都挠在脸上一通乱抓。
这一夜家里谁都不曾好睡,蓉姐儿将到天明才不闹了,也是闹得累了,身上再无半点力气,晕晕睡了过去。
陈阿婆夜里就听见沈家闹个不休,到了早上过来一看竟是蓉姐儿发了水疱,她同潘氏想的一样,拍了大腿道:“别是跟的那船上不干净罢。”
沈老爹亲跑了一趟衙门寻了王老爷,他一听是蓉姐儿发痘拿了帖子去江州城请大夫,一同跟了去的宝妞却无事,怕还是着了凉身子弱才染上的。
到第三天上还不曾好,江州那头的大夫又迟迟不曾来,陈阿婆给出了主意:“不若去南山上寻一寻,那些个富室人家出来,家里头就备了大夫,还不比那坐馆的强些,就是讨得些药方来,抓些药吃了也好过这般死扛着。”最先请来的那个大夫,都已经怕上沈家门了。
潘氏一听是这个道理,可南山上的人家哪里是她一个老太婆能拍开门的,还是陈阿婆想着了:“那个吴家,咱们还吃过喜酒的,央一央当家太太,就是他家没有,也好引见到别家去。”
赶紧坐了船去了南山,一路急赶着去了吴府,那门房竟还识得陈阿婆,听她这样一说,又得了十个铜板便道:“待我替阿婆回一声,咱家太太好心肠,府里就有坐馆的大夫,原是请了来给姑奶奶瞧病的,你们说些好话,太太一怜悯也就许了。”
小厮又回给丫头,小丫头再报给大丫环,一轮轮的报上去,传到吴夫人这的时候,她将将坐下用早饭,一桌儿还坐了新进门的媳妇跟姑少爷徐礼。
“也不知怎生就求到咱们门上来,说是那日来当过坐床娃娃吃过少爷一杯喜酒的。”丫环一面给吴夫人布菜,一面说:“也是下边的门房不牢靠,竟把这事儿也报上来。”
吴夫人蹙了眉头,新媳妇不知婆婆喜好不敢开口,徐少爷一听却急起来,来吃过酒的几岁娃娃,他一听便想起了蓉姐儿来。
自他开始守孝,便不肯再沾半点荤腥,又存志要在科考上得个甲等,日日关在屋中苦读,吴老爷只这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又只有徐少爷这一点骨血,便关照了吴夫人叫她时常唤了徐礼来,看着他用些补人的东西。
他这才肯吃杏仁糊芝麻粉,原来再不肯吃的蛋,也去了黄儿吃上一个,肉却是一点不肯碰的。吴夫人也心疼外甥,吴氏说是小姑,吴夫人进门的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当成半个妹妹一般,此时自然要看顾她的孩儿。
徐少爷一听便放下了筷子:“左右是件好事,来回水路也近,吃斋打譙倒不如做件善事有功德,不若就叫郑大夫跟了去罢。”
“他原也不是个看儿科的,须得说明白了,免得一场好意倒把人给耽误了。”吴夫人听了拍案定下来,叫小厮去请了郑大夫,拎了医箱出门,潘氏合了手直念佛,再想不到吴夫人竟这般好说话,
郑大夫有了些年纪,白须白发,看着就是有资历的老大夫了,船上一问竟是从金陵跟了过来的,潘氏直拿袖子抹泪。
郑大夫进了门一杯茶也不吃,走到屋里看了蓉姐儿,见她身上疹色红润,泡浆清亮,不似别个整脸整身都是,又把原来大夫给开的药方儿瞧了一回,笑了一声:“不妨的,这是邪气伤了肺,药方却不对症,重开了便好。”
开了一方银翘散,又问明玉娘,是不是咳嗽,有没有头痛咽喉痛,咳嗽了有没有痰,听见确是有痰声,并不头痛咽痛,便又在药方后加了个浙贝杏仁露的食疗方子,若是家中方便,便拿这两味磨了杏仁露给孩子吃,一来对症,二来滋味好,孩子最肯喝。
跟了郑大夫来的小厮是徐少爷打发来的,回去报给他听,晓得生病的娃儿确是蓉姐儿,又去问大夫讨了张药方,看见要用上好的贝母,叫黎叔单捡了一大包出来,还叫小厮假托是吴夫人给的,趁了船送过去。
潘氏不意吴家竟还送了药材来,千恩万谢,待那小厮走了便让兰娘织匹绸出来,等蓉姐儿大好了带了她上门去拜谢。
蓉姐儿一日比一日好,玉娘日日不曾断了杏仁露,她肯乖乖喝药便有零嘴儿等着,就是妍姐儿都跟着吃上一碗。
待她病全好了,痘结了痂掉落,潘氏给她脱了衣裳洗澡,通身看明了一点痘坑都无,捧了脸儿叹口气:“这眉毛上这个可怎办。”
蓉姐儿似王四郎,一双好眉毛,这里头却也发了个水疱出来,原已结了痂,若是自然掉落一点疤也不留,谁知道蓉姐儿都要好了,自家去照镜子,手快给抠掉了,留下浅浅一个坑,就在眉毛上头,不由得潘氏不叹。
蓉姐儿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她被困在屋里这些天早就烦了,如出笼小鸟儿似的吱吱喳喳,听见潘氏发愁,把头一歪:“拿面粉堵上就好啦。”说着摊一摊手,转身跑出去寻大白玩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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