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北郊的县城里,生活着这么一对夫妻。
半新不旧的七十平楼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住着。明明房子不大,除夕春节也有不少亲戚朋友上门,可总是显得冷冷清清,一如他们的心一样。
原本这房子里还有个人的,还是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就是才出了白事铺子跟小白大爷出去看热闹的刘乐乐。
刘乐乐已经死了一年左右,刘父刘母看上去已经从痛失爱女的沉痛打击下缓了过来。可是他们的心里就跟这个缺了一个人的房子一样,也缺了一块儿,再也填补不回来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刘乐乐想起了妈妈最喜欢吃的芽菜肉末汤圆儿。在去菜市场买菜的空挡,刘乐乐拿着白宸大佬给的两百块新年红包,跑了好几家店才买到芽菜肉末馅儿的手工汤圆儿。然后在早饭过后白宸抱着小白出门去跟小伙伴儿暂聚一小会儿的功夫,用店里的座机给快递小哥打了个电话,用买汤圆仅剩的零钱寄了一份加快的快递,请快递公司务必尽量在下午之前送到。
刘乐乐她家在过年时,是吃两顿饭的。这个习惯刘乐乐记得很清楚,以前她活着的时候,家里过年的时候三点半左右就吃晚饭了。爸妈还会特意准备出面前做出来的油饼、豆包、馒头等面食还有煮完的饺子放在锅里,家里老人管这叫“压锅”。寓意“有福”和“年年有余”。虽然刘乐乐的姥姥姥爷还有爷爷在她活着的时候老人家就已经相继去世了,但她的奶奶还健在。依着老人家在农村养出来的饭点儿和习俗,这大过年的是肯定是不会变的。所以,刘乐乐希望这汤圆儿能在家里人晚饭之前能送到,也算是以汤圆儿代她团圆了。
刘乐乐用泡沫箱子把汤圆儿封好。大冬天的,她还恐怕汤圆儿化了,还在里头塞了几袋从汤圆儿店里要来的冰袋。
等到了十点半,刘乐乐终于把快递小哥胖来了。
“你终于来了”刘乐乐把小泡沫箱塞进快递小哥怀里。她不知道白宸什么时间回来,唯恐撞个正着,所以把早早写好地址和联系人电话的白纸一同给了快递小哥。
“这是地址,你帮我填吧。”随即她就撕下了快递单子的副联,给了快递小哥。
“麻烦您了。下午三点之前能送到吗”
“没问题。放心吧小妹儿。”快递小哥爽朗一笑,指指街口停着的面包车,“我就是负责送短途的。你这还是加快的,地方儿也不远,保证先送你的。”
“那就好。”刘乐乐看了眼时间。
十点半了。估计白宸也快回来了。
“那您快去忙吧,我这儿也不耽误您了。我也要出去买菜了,老板要是看见我还在这儿占用工作时间抽空子寄快递也不好。还要麻烦您回到车上帮忙填下地址。”
“行”快递小哥爽快答应。毕竟好多寄快递的人都是他们帮忙代填的。
就是这小姑娘的老板也忒苛刻了。大过节的要上班不说,连寄个快递也看不得
“什么人呐”快递小哥摇摇头走了。心想着:都是出来打工的,谁都不容易。那姑娘看上去也不大,正好北郊那头儿好几个快递要送,就先紧着那边儿吧。
见快递小哥走远,刘乐乐舒了口气。
“乐乐”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响起。
“啊”刘乐乐一惊。不为别的,因为这道声音是属于白宸的。
“白宸大人,您怎么从哪儿回来的”刘乐乐的问话在中间儿及时改了口儿,“我都没见着。”
“穿近路过来的。”白宸指指斜对面两个商店中间的小道。而后见刘乐乐一身寒气,便问她:“你站在门口儿做什么有客人刚走吗”
说完,白宸朝刘乐乐刚才看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了面包车调头的车屁股。
“啊,没有。”刘乐乐摇头,“我这不因为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嘛。也快到饭点儿了,寻思着出来看看街上有没有人,要是没什么人我就先把门锁上去把买菜了。”
“嗯。”白宸也没怀疑,只是淡淡点头,顺着刘乐乐的话说:“大过节的,来古玩街的人都是来淘古董的。铺子里直到清明之前不会有什么人,等我上学了,你出去买饭就直接锁门就行。”
“好。”刘乐乐点头,躲过面前那双仿佛可以看透灵魂的墨色眼瞳,“那我去买饭了”
“去吧。”白宸开门的动作一顿,“钱还够吗”
“够的。”
只是,她好像忘记跟快递小哥说匿名寄过去了。
不过刘乐乐想了想后又觉得算了吧。匿名寄过去的东西,又是吃的,爸妈未必会放心吃。
反正她已经死了。应该不会联想到她身上的吧
差点儿被抓包的刘乐乐小步跑走了,而车上的快递小哥也是停在了古玩街附近的一条公交站点儿旁,把刘乐乐给的纸条铺在单子上头,把地址帮她先填了。把泡沫箱子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发现是汤圆儿后,便动作利落地把类别一填。等到写寄件人的时候,快递小哥犯了难。
“哎呀,刚才那孩子望了给我写联系方式了。”快递小哥一拍脑门儿。
好在他知道变通,拿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填了座机号。而寄件人地址,当然是写白事铺子了。
而刘乐乐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也在打包时,被快递小哥随手塞了进去
2月19号下午三点十分,阳光小区五单元三楼304收到了一份快递。
“您好,快递。”
此时只有刘母一个人在家。
听到敲门声后,在厨房发怔的刘母抹抹眼角的眼泪,去开门了。
心不在焉地签收了快递,直到合上门了,刘母才仿佛回过神来。
她抱着怀里的快递,低头瞅了瞅。
家里几乎一年多没怎么收过快递了。
这个想法一出,刘母不由得悲从中来。她一手抱着快递,另一手捂嘴,眼泪无声落下。
“以前,家里的快递都是乐乐在网上买的东西”她声音哽咽地念叨着。
刘母慢悠悠地回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把快递拆开。
快递里头是泡沫箱,箱子上头还有一张对折的纸条。刘母没有在意,随手把纸条拿在手里,就打开了箱子。寒气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小钢盆用保鲜膜封好的汤圆儿,汤圆儿旁边儿还塞了几个几乎没有怎么融化的冰袋。
“汤圆儿”刘母一怔,通红的双目又留下了眼泪。
“乐乐最爱吃汤圆儿了”她喃喃道,就这么抱着汤圆儿坐在沙发上发起了呆。
快递小哥送完快递准备坐电梯下楼时,三楼楼道也等电梯的老太太一见他是从304出来的,像是见鬼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他。等快递小哥差距到这股视线,老太太已经转身,一边走着一边直念叨着“晦气晦气”,她掏钥匙开了自家们,竟然改了念头是不出去了。
“嗙”301的房门重重关上,巨大的声响儿吓得快递小哥回头瞅了瞅。一脸茫然地挠挠后脑勺。
“叮”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快递小哥却觉得一股寒气袭来。
“嘶”快递小哥倒抽一口冷气,紧了紧上身的棉袄。“都正月十五了,打春半个月了。怎么还这么冷”
刘父进门时,见到妻子这副泪流满面却怔愣出神的模样心中一痛。但他面上还是平静地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刘母转头,给刘父看了看手里的汤圆儿,又道:“乐乐最爱吃汤圆儿了,尤其是我包的芽菜肉末馅儿的”
“”刘父无言握住妻子的手,把人拥在怀里。靠在刘父肩膀上的刘母看不到,此时刘父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泪光。
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相拥良久,仿佛两只受伤的小兽在互相舔舐着伤口疗伤。
好似过了许久许久实则也就几分钟而已。刘父抹了把眼睛,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缓道:“三点多了,你去烧水,今晚就吃汤圆儿吧。”
“嗯。”刘母慢半拍地点头,擦干脸上的眼泪,把汤圆取出。而手中的纸条,也随手扔进了泡沫箱子里。
刘母进了厨房,刘父则是起身准备收拾下茶几上的垃圾。
见泡沫箱子完好无损,刘父准备把它留下装东西用,而里头的一次性冰袋则是被他一个个地捡了出来。
见里头有条五公分宽十几公分长的纸条,他便下意识地打开看了一眼。本以为是店家的感谢寄语什么的,没想到却是他家的地址和他的名字和电话号。
这本来没什么意外的,可是刘父的瞳孔却猛地一缩。他像是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样,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刘父整张脸开始憋红,额头的青筋也因为此时激动的心情凸起,变得醒目骇人。紧接着,他的双手开始颤抖,频率越来越快。仿佛他手里不是一条轻如鸿毛的纸条,而且压上了一整座泰山。
“晓娜”刘父高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激动异常。他大步走向厨房,速度快得险些撞上听到声音从厨房出来的妻子。
“怎么了”
“快递不汤圆”刘父语无伦次,“汤圆儿是谁买的”
刘母被刘父这话问的莫名。“不是你买的吗”他反问。
“当然不是”刘父仿佛满意极了妻子此时这个茫然不解的表情,面露狂喜。
“老刘,你怎么了”刘母担忧地问。
乐乐已经没了,妈也走了,他可别再出什么事情可好啊不然我真的
“乐乐是乐乐”刘父握紧妻子的手,“乐乐回来了”
“老刘你傻了”刘母双眼一红,悲从中来,“乐乐她已经”
后面的话,刘母哽咽在喉,说不出口。
“不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你信我”
刘父像是要验证什么,把已经放进锅里的汤圆徒手抓起一个,捏碎。
他生吃了半个,里面的馅儿果然是他想的芽菜肉末。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嚼着嚼着,眼泪也啪嗒啪嗒落下。只是也不知这眼泪所含的情感太多还是因为刘父此时的眼睛实在太红了,那眼泪竟然好似有了颜色。又苦又咸又腥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嘴中,混着生糯米和半生不熟的芽菜馅儿一起被他吞进了肚子。
刘脸上充血的红色未褪,额角暴起的青筋也未消,双眼也一片猩红。这副又哭又笑模样,仿佛疯魔了一般。
原来,看上去那个更平静隐忍的,竟是最疯狂的。
“老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刘母拿起纸巾,给刘父擦嘴擦手。
“是乐乐晓娜,爸妈都不在了,除了乐乐,没有人知道咱家元宵节吃得是什么馅儿的汤圆儿”
“可是”
乐乐她已经死了啊
刘母心里哀嚎一声,痛彻心扉。
女儿残破不堪的尸首,市里的入殓师用了足足三天的时间才把孩子仿佛破烂娃娃的身体给修补好。
“是真的”刘父笃定。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压下了他所有的身家,认定自己一定会赢一样。
刘父摊开手里宝贝似的纸条,打开给刘乐乐看。
“我是语文老师,乐乐从懂事儿握笔学写字开始,她的一笔一划都是我教的”
“你看上面的字,这个刘的写法,只有我和乐乐会这么写,还有这阳光小区的光的连笔,我纠正了乐乐无数次,她还是喜欢把最中间的一竖顺着下头的一撇顺下来。而不是先把上面的三个笔画连上,总说那样写着顺手好看”
“真的吗”刘母不确定地问,“真的是乐乐”
她不是被刘父说服的,而是被心中那微乎其微的希望所说服。或者说她希望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刘父斩钉截铁道
“乐乐还活着,乐乐还活着”刘父喃喃自语,他突然猛地抬头,面目几乎有些狰狞:“我们得把她找回来。”
“可是上哪找呢”刘母几乎叹息一般地道。
她知道,女儿已经没了。
哪怕再自欺欺人,也不可能忘记他们亲眼看着女儿在老家下葬的那一幕。
“上哪儿找上哪呢”刘父念叨了好几遍,就像是走火入魔的疯子一样。片刻后,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看向客厅的茶几。
快递
快递上有寄件人地址。
刘父飞快地跑回客厅,把快递包装外头的单子展平。
因为是符印的笔记,寄件人的联系电话又印到了下头的黑体字上,已经看不清。不过寄件人地址倒是可以勉强辨认。
京城东城区皇城根北古玩街044号。
看到这个地址,夫妻俩对视一眼。
倪晓娜听丈夫不容反驳地说:“去市里。”
“现在就去”
2月19号晚,八点。
正抱着小白大爷走进金店准备把戒指卖掉的刘乐乐,身上的怨气突然猛增。
她双目突然一片猩红,所有感官像是雷达一样,锁定了西北角正在钻戒区挑选饰品的年轻男人。
不。或许不应该说他是男人。
这人顶多二十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只不过他的穿着打扮和一股子养尊处优的优越感掩饰住了他脸上未褪的青涩。
“是他”
刘乐乐脑后的披肩长发无风自起,店里天花板和柜台的射灯也像是因为电流不稳的原因忽亮忽灭,空调同时也好似出了故障,原本温暖宜人的温度骤然下降。店里的员工还以为是客人进来时没有同事随手关门,所以下意识地朝门口儿望去。
结果,大门紧闭。唯有一个抱着黑猫的少女站在门口的阴影处。忽明忽暗的灯光沉得她面无表情的脸苍白无比,而脑后无风自起的头发也让人联想到了美杜莎头顶的毒蛇。而最诡异的,是她怀里那只黑猫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幽绿的猫瞳,仿佛鬼火一般的颜色,噬人心魂。而此时,正在发出墨绿的光,如同正在燃烧的磷火。正面迎上一双眼睛,你会觉得心神深处乃至整个灵魂都在战栗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