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创业垂统之君,经历艰难,其虑事也周,其制法也详,其立言也广大悉备,用之万世而无弊,有聪明睿哲之资,遵而行之,则大业永固而四海攸宁矣,灾害不生而五福攸萃。……盖创业实难而守成不易。……朕承皇考太祖高皇帝之洪基,仰惟肇造艰难,惕焉省惧,明昭有训,是仪是式。夫作之于前,则必有缵述于后。不有以继之,则无以承籍于悠久。”
随着永乐皇帝悠扬顿挫,肃穆威严的声音在奉天殿前侧的上空回响,几万人匍匐跪倒在皇帝身前,神色异常恭敬的听着皇帝教诲,而手拿一柄金锤的张灏,却站在距离皇帝不远处的殿门下,充作大汉将军护卫帝王,得以避免跪在地上的苦差事。
此时张灏神色有些恍惚,凝视着皇帝朱棣已经略显苍老的身体,心中却在深思这些年暗中观察到的一切,打着全面恢复祖制旗号的永乐朝,即使这些年来君臣上下励精图治,可依然是问题多多,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无数问题和矛盾,全都归根到底,都是出自面前这位性格复杂,使人无法猜透的皇帝身上了。
靖难之役假如要归纳出所谓的利益双方,自是一目了然,分别是代表皇族和天下武将切身利益的燕王朱棣,另一方,则是代表新兴阶级利益的文人官僚和为了统治江山,而给予百姓宽民国策的建文皇帝了。
太祖皇帝朱元璋依靠武力平定天下,自是登基后重武轻文,即使日后诛杀功臣,可对于绝大部分的武将还是信任恩宠有加的,毕竟那是他统治整个大明朝的根基。
而且终太祖一朝,对于文官阶层来说,都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心灵伤害,被朱元璋真是因一点小错就遭到大肆杀戮,真可算是文官们常年苦不堪言,惶惶不可终日了。
而后朱允炆登基为帝,不提他是因长于深宫还是时时亲近文臣,或是冷眼看到皇祖父施政手段的残暴极端,反正是养成了相对善良仁义的性格,而后更是在文臣的支持下进行大刀阔斧的一系列改革,推翻了一些太祖朝时的弊端祖制。
宽养百姓,消灭藩王,善待文官等都是情理之中,可也不可避免的触动到既有利益阶层,也就是一直富贵了三十多年的武将世家的切身利益了,更是因改革步子迈的太急,深深得罪了各地手握重兵的藩王。
一场靖难之役,整整四年血战,最终以燕王朱棣的全面胜利而告终,最后相比较各地武将的集体效忠新皇,大臣文人们,却大多宁死不降,自然是死的死,跑的跑了。
当年燕军进入南京,迎降的文臣不过“凡百若而人”。除大批人死难外,在任而“遁去者,达四百六十三人”。地方官,仅北平所属郡县,“望风而解组者”就有“二百九十有一人”之多。他们拒绝与朱棣合作。许多人慷慨就戮,在极端野蛮的酷刑下毫无惧色,方孝孺甚至置杀十族的威胁而不顾。
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面临急缺官员尴尬局面的永乐朝,很快就有一批新贵脱颖而出,朱棣除了继续重用跟自己打天下的武将外,也对身边文臣封赏有加,不过文武之间泾渭分明的局面,一直到了至今,依然如故。
看着一代雄主,张灏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种感觉,这位帝王事事洞察,想法理性全面,而行事却过于复杂偏激,一面彻底销毁侄儿朱允炆存在的痕迹,不但把建文朝称为洪武三十五年,更把所有关于建文皇帝的书籍全部销毁,凡是敢私留书籍的人家,基本都给屠戮殆尽。
彻底推翻建文朝时的政策,不管那些政策是否利国利民,全都恢复成太祖朝时的国策,对于各地藩王极尽礼遇,却在不久后,立即翻脸不认人,把个一众藩王削的削,贬的贬,直至在无人能威胁到皇权才算完事。
信任武将依旧,又雄心勃勃的要达成赫赫文治,到处延揽人才,重视早在太祖朝就推行全国,各地普遍建立的学校教育,重视科举,比之他父亲朱元璋还要认真,自永乐元年到现在,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从未间断过,更是尊崇孔子儒家学说,开修永乐大典。
张灏苦笑,善待文人虽然是好事,可是这永乐大帝岂是寻常人?哪能真的让读书人尽情读书,从而抨击朝政?果然,朱棣后来又命人修撰太祖实录,从此牢牢规定天下读书人该说什么话,该想什么事,结果把个文人思想统统禁锢,四书五经更不必说了,暴力统治思想就是由朱元璋起,在朱棣身上扬光大,此种监禁天下人思想的酷刑,一直延绵了无数年啊!
此时随着朱棣的开场白告一段落,接着又开始提到此次召各地官员进京的原意,张灏依然一副神游太虚的状态中,一边听着皇帝的训话,一边心中思绪起伏。
“朕以眇躬,托于万姓之上,所赖文武群臣翼赞以协于治。惟尽乃心,惟尽乃职,以熙庶政,永康兆民,尚慎之哉!惟善致福,惟恶致愆,天有显道,极施无爽,尚惟之哉!”
立时数万人跪着中口呼万岁,声响震于整个天空,而张灏却心中冷笑,接着就听见朱棣后背双手,继续说道:“一遵成宪,爱恤军民,必崇实惠。且以农桑衣食之本,必及时劝课;学校育才之地,必加意劝勉;赋役必均平,科征必从实,祭祀必诚敬,刑狱必平恕,孝顺节义必旌表,鳏寡孤独必存恤,材德遗逸必荐举,边徼备御必严固,仓库出纳毋侵欺。有官吏贪暴旷职者,监察御史、按察司具实纠举。”
张灏越不想继续听下去,这皇伯伯何事不知?这些话可都是出自他自己,绝没有什么枪手事先准备,可他老人家的行事却时不时的自相矛盾,一边体恤万民,一边好大喜功,这永乐朝生了多少震惊后世的大事?不管是五次北伐,几次都是五十万大军随行,还是迁都北京,亦或是修永乐大典,郑和七下西洋,大修明朝万里长城,开通南北运河,迁百姓各地开边,百万大军屯田,各地二十多年不停的兴修水利,经营西域,安定东北,稳定北方,一桩桩,一件件,要是放在后世任何一位皇帝身上,只要做出其中任意一件,那都是一个有为帝王了,可这些事,却偏偏被一个人统统做了个遍。
利国利民不假,可这些大事却全都生在短短的二十来年内啊,更不提其他动用巨量银钱和人力的浩大工程了,修武当山等寺庙,修皇陵,治理黄河,驻大兵于天下八方,唉,即使老百姓玩了命的种田,恐怕辛苦了一辈子,也就是勉强活个温饱而已。
张灏心中叹息,他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立场,其实只是在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他何尝不是鱼肉百姓的蛀虫之一,恐怕不但是个蛀虫,或许还是最大的那只呢。
这顿皇帝亲自训话天下官员的盛世,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算完事,张灏即使同情天下百姓,可此时也没什么良策,别说不想去面对雄主朱棣,即使是任意一个皇帝,张灏也不愿去做这个出头鸟,反而心里想着如何挑拨其他人,去无畏的做个为民为国的大英雄。
又是高呼万岁,等皇帝朱棣走回奉天殿继续今天的朝会时,张灏却没有跟着大臣们进去,一来他如今乃是位即将掌控锦衣卫的孤臣,不宜和任何大臣有牵连,怎么说都算是皇帝身边的鹰犬,即使有资格进去站班,但还是尽量免了吧。二来这朝会实在是太频繁了,不但每天有早朝,还有晚朝呢,谁没事愿意受这份罪,这朝会上都是些扯皮一类的混账事,不是大臣彼此攻歼,就是集思广益的讨论个没完没了,倒不如事后由少数人定夺来的效率。
幸灾乐祸的站立不动,看着各地官员如潮水般退去,张灏心想当个皇帝还真是苦不堪言,这白天要处理国事,晚上回到深宫还得批阅各地奏折和管理宫内琐事,这一点,到不得不佩服人家皇帝朱棣,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作狂人呢。
又稍微等了会,随手把那柄长长的木质假锤子,轻飘飘的扔给附近大汉将军,在一众军汉恭敬注视下,张灏溜溜达达的下了白玉石阶,朝着奉天殿一侧走去。
此时的灏二爷,更是在皇宫大院内如履平地了,先不说本就能自由出入大内,这掌管锦衣卫,没事巡视皇宫那可是分内之责,就是御林军的大小将领都得看他脸色行事,原因简单,锦衣卫指挥使本就负责皇帝的安全事宜。
虽然还未正式成个指挥使,可这风声早已传遍官场,此种重大人事调动,岂是能瞒得过人的?要是张灏当个文官或许去阻力重重,可是这历来由皇帝私自任命的锦衣卫系统,却由不得谁指手画脚,要想干涉也成,估计离死期也就不远了,以至于年仅十五岁的张灏,就成了整个大明官场上最年轻的实权大员了。
原本想去趟东宫,可张灏还是打消主意,这些年来,他和太子朱高炽的感情越加深厚,也因有了张灏的暗中支持,心中大定的朱高炽时刻镇定自若,成日在东宫不是读书写字,就是调戏美女,倒也过的逍遥无比。
也是正巧,这一想到太子殿下,就记起他的几个儿子来,走路时还寻思着今日之约,一等张灏拐进侧殿,就瞧见两个皇孙站在远处的一颗大槐树下,嬉皮笑脸的盯着自己。
张灏立时笑道:“怎么,今日没有功课?这么早就溜出来了?”
对面两位一身淡黄蟒袍的少年立时嬉笑,其中年纪大约十三四岁,长得斯文秀气的哥哥名叫朱瞻埈,乃是太子朱高炽的第二子,生母是侧妃李氏,算是庶出。
小的那位十岁左右,却是太子妃亲生的嫡二子朱瞻墉,这皇孙却和他大哥皇太孙朱瞻埈不太像,反而酷似他父亲太子朱高炽,整个一个小胖墩,白白嫩嫩的甚是聪明狡猾。
原来他们三人是相约今日在宫里碰面,因今天乃是隆重之极的大朝会,所以皇子皇孙们得以休息一天,刚才张灏口出询问,明显是故意戏弄他们了。
哥哥朱瞻埈嘻嘻一笑,他本人虽然只有十三岁,可平日做派举止也跟个小大人一样,只是此刻见到好友,自是收起了世故一面,又因他乃是庶出,对于皇位也没什么念想,而其他兄弟年纪都还小,此时和皇太孙朱瞻埈兄弟之间,倒是兄友弟恭的亲密无间。
“灏哥哥,那蛐蛐拿来没有?我们都急死了。”
急不可耐的说完,朱瞻埈神色急切,他身边的小胖子朱瞻墉同样面露期待,看的张灏嘿嘿笑道:“自然是带了,不过,这次要是输了,可别埋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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