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郭嘉轻描淡写道出的第一句话,还未曾得知这叛徒名讳的燕清,还是颇觉不可思议的。
倒不是说,兖州自他们从曹操手里夺下后,就有多太平和睦了。
与这恰恰相反的是,在最初吕布的一顿毫不留情的血洗,清理掉对曹操最为死忠的那些人马后,对他恨之入骨的残党,就常有小叛。
但吕布气候已成,威仪深重,对付这种微末的抵抗,根本不需劳烦他出手不说,就连负责去讨伐镇压的甘宁,都不曾放在眼里过。
而在蝗灾来后,危难当头,有求于吕布开仓赈济的民众不听他们煽动了,更是渐渐消停。
吕布部署兖州守备,决定留驻人马时,压根儿就没多考虑他们,只把主要兵力安排在看守与冀、青两州的接壤地带,既是防备袁绍狗急跳墙,也是提防公孙瓒浑水摸鱼。
却没想到内里先小乱了一把。
能让这叛徒愿意承担如此之大的风险,那利益得有多丰厚?
燕清吃惊的,从来不说叛事本身,而是既然能惊动鲁肃写信来,又能让郭嘉郑重其事地将他们约在一起讨论,那定不是个分量轻得可以忽略的小角色。
何故背叛?
又非是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若对吕布不满,大可修书请辞,潇洒离去,另觅心中明主,何必以背叛脱出,彻底撕破脸皮?
毕竟这些群雄效力的幕僚智士,多遵循这么一条行事原则:合时尽心尽力,不合弃其而去。
可纵观天下,雄踞各方的诸侯里,还有谁还能跟吕布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的?哪怕许了高官厚禄,明眼人也能看出,不过是空口白牙的胡说八道,空中阁楼罢了。
燕清想了许多,时间却只过去很短。
这会儿他又开始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太过偏颇了:不一定非是对方有眼无珠,脑子里忽然进了水,想手动增加难度,顺便自寻一把死路也可能是混得太过不如预期,心理落差一大,不免动了歪心思甚至可能是心术不正,似张松那般,虽有敏捷才思,过目能诵之能,却因一己私怨,连待他不薄的主公刘璋也毫不客气地出卖或是在主公身上感受到杀意,宁可先下手为强,就如曹操当初的至交好友张邈又可能是关羽华容道放曹操偿恩那般,被情义所困,不得不走。
总而言之,不得一概而论。
室内一片寂静,几位谋臣皆都神容肃穆地注视着讲话风格难得四平八稳,一甩往常的吊儿郎当的郭嘉,没半分催促,也没半点要打断他讲述的意思。
听到叛者名讳后,燕清不由恍然大悟,只觉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那便是背叛了曹操的挚友,陈留太守张邈。
史上的张邈做得比这回的要彻底的多,这回不过是在吕布刚大张旗鼓地攻入兖州时,陈留一被围上,他一点反抗的面子功夫都没做,隔天就顺意投降了。
接着不但帮着游走于周边县城、让在顽抗和放弃之间犹豫的吏官早些归降吕布,还献上好友曹操安心寄放在他那处的家眷,好换取吕布信任。
不过那回之后,张邈就活在了伤郁之中。
他能力不过尔尔,与吕布的交情,连称个普通都很勉强,虽和曹操关系一度万分密切,但又做下了背弃好友的罪无可赦之事……
日后想要出人头地,也是艰难极了。
哪怕吕布听取燕清等谋士的建议,给他极多赏赐,又好言好语,以示雷霆后的雨露,张邈又不是瞎子,也清楚自己
张邈野心不大,之前孤注一掷,决定降了吕布,是只想好好保住小命的。
但在没了悬在脑袋上的那把血淋淋的刀,又不受重用后,闲暇的时间就变得空前的多了起来。
闲得长了,就容易多愁善感。特别张邈是眼睁睁地看着昔日风光的友人,间接因他之故,沦落至至寄人篱下,夹缝求生的地步,就愈发不是滋味了。
他怎就鬼迷心窍,为一些不知真伪的担心,就对极信任自己的友人捅刀呢?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再后悔,也已晚了。
且说有戏志才在运筹帷幄,同时展开了偷渡陈仓、借刀杀人、声东击西之计的曹操,就义无反顾地栽进了周瑜施然离去前挖下的深坑里头。
原想着要趁前方战事正酣的时刻,夺了人口稠密的青州为己用,就凭草包田楷,和袁谭那短视的废物,绝无可能是他的对手,不料横空还杀出个带着万把留守邺城的袁卒的袁术来。
这就叫曹操下意识地以为,袁绍与袁术这两兄弟恐怕只是明面交恶,其实已暗中联手,假意听了他的建议去讨伐吕布,其实真意在争夺青州。
曹操稍作迟疑,就错过了速战速决的最好时机。
不过只要袁绍不从前方撤军,继续拖住吕布,他还是胜券在握的。
结果曹操刚在这叫人摸不清局势的大乱战里占了绝对上风,将另外三方杀得节节败退,该死的蝗灾就毫无预兆地来了。
他们军粮本就不多,原想着拖入收获的秋季,天灾就绝了曹军就地割麦、充作军粮的路。
直叫曹操犯了多年的顽症,头痛得一整天都下不来榻,偏偏只能硬熬。
等他的情况稍有好转,戏志才就来求见了。
曹操深深地叹了口气:“先生认为,此局可还有救?”
戏志才咳嗽几声,才孱弱无力道:“主公切莫灰心。依某看,此时却有一人,可助主公一臂之力。”
曹操一扫方才的颓唐,急切起身,紧紧地握住戏志才的手道:“操不才,还请先生教我!”
“主公不妨试试,即刻写信予张邈?”戏志才将曹操骤然变黑的脸色看在眼底,却还是说了下去:“若某所料不差,张邈此时正对主公深怀愧疚,又为怀才不遇而郁郁,正是重新拉拢过来的……”
燕清等人虽无从得知曹操与张邈之间书信来往的具体内容,可单从结果上看,戏志才的计划的确中了。
张邈这一叛,除了带动几姓不服吕布镇压的世族也跟着趁乱反叛起事外,还有在徐州境内被曹操精简军队时裁去的七八万前青州兵。
因知道会惹来吕布的雷霆报复,张邈的动作非常迅速,将陈留城内的粮仓军械库皆都搬空,带上他那五千部曲,即刻离开了陈留,片刻也不耽搁地往青州去。
张邈依照曹操在信中所交代的做法,就这么带着这浩浩汤汤的几千人,毫不遮掩行踪地横穿而过。
沿途郡县的兵士,在城头远远窥见后,知是张邈本人,就再未起什么疑心。
听到张邈口称有急务时,也信以为真地开了城门,接着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在施行屯田法更早、屯粮更多的豫州扬州,张邈恐怕就不需要这么费劲地一路走着去骗开那些城门,只为多抢了一些粮草了。
这顺利得让张邈惊叹的招数,却被曹操严命要求,只能用三次。
三次之后,只求速离。
要是换做平时,燕清会忍不住佩服一下曹操:他虽不知道他们内部有飞鸽传书这一传递消息的利器,却也模糊摸出了所需的大概时日,只让张邈耽误两个半日,恰恰来不及让在青州方向镇守的士兵们收到张邈已是叛逆的讯息。
于是就让张邈完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戏,光明正大地出了兖州。
万幸损失不大,说到底,就是一些存粮罢了。不过被这么一通戏耍,难免跌了点吕布威风,还是让燕清相当恼火的。
日后在对降将的处置上,还是要更慎重一些好。
郭嘉刚讲述完,吕布就虎虎生风地走了进来,见这阵仗,也只习以为常,一掀袍角,在主座落座。
“奉”
贾诩的发问才吐了一个字出来,就即刻刹住了,下意识地看向了燕清。
燕清方才沉浸在思绪当中,并未察觉,这会儿才意识到,不止是吕布,而是包括他在内的郭嘉、贾诩、陈宫和刘晔都不知为何,全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
燕清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这是催他说话呢。
也不知众人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总要等他第一个发表意见后,才会正式打开讨论的局面。
燕清也不推辞,细忖片刻后,看向郭嘉,却问:“公孙瓒处可有异动?”
郭嘉爽快道:“有。他已起兵五万,直奔邺城去了。”
燕清目露了然之色,吕布却是一愣:“不是青州,却是冀州邺城?”
郭嘉不着痕迹地给燕清使了个眼色,燕清微微颔首,冲吕布莞尔道:“公孙瓒之前毫无作为,就是欲借我等这刀,去手刃他那仇敌袁绍。只是袁绍逃得干脆,虽大伤元气,但养个几年,也能回来了。公孙瓒这一去,则是棒打落水狗,不亦说乎。”
吕布奇道:“他粮多得很?”
“才怪。”燕清顺口接道,然后侧过头去,又看郭嘉:“莫不是……结盟?”
郭嘉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被重光猜中了。”
吕布既有被他们没头没脑的话惹得疑惑不解,又被他们之间那天.衣无缝的默契给勾起了不快,强行忍住,只问:“又是结盟?”
燕清笑了一笑:“正是。不过这回,却不是旁人结盟来对付我们,而是公孙瓒有事相求。假使他急攻不下,不久后便将因粮草匮乏而被迫撤军,他又怎会甘心?”
公孙瓒并不像袁绍吕布曹操一般有逐鹿天下之志,更倾向于偏安一隅,对攻打塞外异族的兴趣恐怕还稍大一些。
而河北袁家何其显赫,冀州又地大物博,哪怕这回被吕布重创,也称得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因不巧杀了其弟,就彻底招惹上公孙瓒这疯狂得厉害,不顾大局得失,睚眦必报的仇家,袁绍也是倒了大霉了。
只有公孙瓒自己最清楚,自己如今的目标,从来就只有跟那弑弟仇人拼个你死我活。
这会儿就轮到吕布做出选择了:究竟是继续按兵不动,蓄精养锐着安心观虎斗还是发兵青州,将曹操那支敢捋虎须的精悍劲旅,一举剿灭以绝后患或是不直接出面,如最初那般只出粮草,等着与公孙瓒瓜分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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