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原以为,吕布就算看在他的份上,不当场恼羞成怒,也得一脸酱色地把这极大抹黑他威武形象的画作,给迅速毁尸灭迹才行。
不料吕布的脸色经历了几轮阴晴不定后,最后却没舍得那么做,竟然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叠好,很是爱惜地收怀里去了。
燕清:“……”
这难道不是给男子送身女子衣袍,都能当做严重羞辱的东汉末年么。
他干脆退开一步,悠然抱臂,投以审视的眼神。
以为吕布只是死撑着做出个满不在乎的样子,过会儿就会找个保险的地方妥善处理掉,然而吕布神态如常地更衣洗漱,和颜悦色地陪他用膳,又见缝插针地握着他手在院里走走,消食片刻后,就要揣着这几幅画儿往兵营去了。
燕清赶紧拉住他,无奈地劝道:“这画还是别留为妙,若叫旁人看见了,主公威名何存?”
吕布愣了愣,从善如流地掏了出来:“也是。一会儿铁定叫汗打湿了。”
燕清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东看西看,接着一拍脑门,将那昨晚还被掀开过的竹席一揭,毫不犹豫地把这几幅画给藏到了之前放那画轴的老地方。
在藏东西方面,吕布可真没半分天赋可言。
起码燕清的那些秘密收藏,就算是想破吕布脑壳,也不可能找得到。
他前脚刚出,燕清后脚就摇着头把它翻出来,结果立即就让吕布刚迈出去的半条腿急匆匆地迈回来了:“重光这是做甚?!”
燕清定定地盯着很是紧张的吕布看了会儿,实在没发现一星半点的破绽,不禁极感不可思议地问道:“主公莫不是真打算留着吧?”
吕布的眉头蹙得死紧,强行克制住要拿回来的举动:“难道还能作假不成?重光这送出手的丹青,岂有又收回的道理?”
燕清:“……”
其实,非是吕布自恋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连被恶作剧地化作女体的自己也看得入迷,而纯粹是由于,在他眼里,即使大有瑕疵,也始终是宝贝祭酒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绘出的画作。
画的还不是乱七八糟的别的什么玩意儿,而是他堂堂吕布吕奉先!
燕清不知这点叫吕布美得冒泡的小心思,却断不能把这被对方视作情趣、可一旦流传出去就定叫一方颜面大失、也对另一方大有不利的危险品留下的。
为了安抚对新的珍藏被毁而大感不悦,满腹牢骚的吕布,燕清索性陪他去了趟兵营,当天就绘制了几幅他威风八面、神气凛然地骑着高头赤兔,手持方天画戟,眸光锐利,一身杀气腾腾,犹如天神在世般英武神俊的作品作为替代。
直叫吕布心花怒放,爱不释手。
燕清软软地斜躺在小憩用的榻上,微眯着眼,略带惫懒地看着吕布那心满意足、喜不自胜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力竭泛酸的手腕。
他心里越发怀疑,自己好似做了笔亏本买卖明明是为了膈应下吕布,才刻意画的女装图,怎没把他气到,反而赔了一整天的时间,又搭了几幅凝神静气地绘下的素描出去?
不过见到吕布这么高兴,燕清的心就跟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眸底也软得快化开了。
罢了,他愉快就好。
经此一事,倒也给了燕清一些启发。
尽管他这半吊子的素描,并不符合这东汉末年文坛的主流审美,只能勉强算个另辟蹊径的新奇。
但他又不是为了在这领域有一席之地,或是一鸣惊人的。
而是从一个现代人的目光来看,这相当粗糙的素描成品,绝对比那些印在后世的课本上的,除那毫无立体感,平笔勾勒出的五官外,根本瞧不出任何名堂就连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周瑜荀彧陆逊一流、也沦落得很是惨不忍睹、无从还原真实面貌的画像,要好上不少。
近来难得有空,不如就由他亲自给吕布帐中这些珍贵人才给画上一副,好歹能分辨出美丑,也好让后世的人有幸瞻仰一下,这些风流英雄人物的傲人风姿。
下定决心后,燕清备好简单的画具,头个去找的,自然是那损友郭嘉。
熟门熟路地来到后院,燕清在椅子上坐下,就一脸认真开始画画。而原来闭目养神,以书遮眼的郭嘉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开口,就忍不住侧过身来,掀开眼睑看向燕清。
接着一愣,慢吞吞道:“嘉却不知,重光还擅丹青舞墨。”
燕清谦虚了句:“马马虎虎,不足挂齿。”
在燕清跟吕布都不请自来地成为府上常客后,郭嘉渐渐习以为常,事到如今,都懒得再做任何挣扎了。
只不过看到自从学会走路跑步后,在他就动如疯兔的牙儿,这会儿却乖巧地猫在燕清怀里,眼冒星光毫不乱动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泛起了酸水。
但比起要教训快把自个儿老子是谁都忘了的牙儿,更叫郭嘉忧心的,是燕清的画功如何。
见郭嘉悄悄摸地就要绕过来,燕清赶紧让他停下乱走:“奉孝先别乱动。”
郭嘉虽然下意识地依言驻足,却立即质疑道:“好端端的,你做什么来画我?”
燕清抿了抿唇,微微蹙眉,轻叹口气道:“你且坐回去,等看完那本书,这画也就完成了。”
有着出尘仙貌的美人凝眉,微带愁绪的模样,就似那白雾氤氲的幽幽山涧,极是楚楚动人。
流连花丛而不沾片叶,自认是经了花团锦簇的千锤百炼,不知渡过多少大风大浪也稳坐如山的郭嘉,竟也被这美貌给晃得心神一恍。
最可恶的是,胳膊肘使劲儿往外拐的郭奕这小崽子也装模作样地挥挥胖手,口齿不清地重复:“肥去,飞去。”
“好罢。”
既然不慎中了美人计,郭嘉再将信将疑,也只能认栽地坐了回去。
只是依他对燕清那温和无害,漂亮可亲的皮囊所包裹着的一颗黑心的深刻了解,这会儿不免甚是忐忑,没坐多久,就又憋不住开口试探了:“重光该不会将嘉这般玉树临风的模样,给歪曲成妖魔鬼怪了罢?”
“你这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燕清义正辞严道:“岂会不容你先过目?”
郭嘉这才心里微定。
燕清画画的速度,是郭嘉难以想象的快,一炷香的功夫,就够他完成一幅带背景的了。
只是他见郭嘉渐渐沉浸在书本当中,没再分心关注他这的动静,便不动声色地将完成的画夹在白纸里头,继续奋斗下一幅。
如此反复,等那书册剩下的页数越来越薄,快要见底的时候,燕清才将最中规中矩的一幅表面所粘附的尘屑轻轻拂去,呈给郭嘉看。
这画里的人与自己居然长得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几乎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鲜活,直叫见多识广如郭嘉也瞪大了眼,狠狠地吃了一惊。
对这前所未有的精妙画技,更是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赞不绝口。
至于画本身,当然也被郭嘉一通好说歹说,给强行昧下了。
燕清顺水推舟,以此为条件,又画了郭嘉几幅,才往下一家去。
在之后的半个月里,燕清一有闲暇,都用在拜访他人上了。收效亦是颇丰他手里头,已经把吕布麾下的主要谋士和武将的画像,都给集齐了,除了天颜不得轻绘外,如今在小朝廷里默默无闻,后来则在曹魏时期大放异彩的官员,也没有错漏。
甚至还得了个意外之喜,与精通丹青书法的钟繇真正建立起了交情。
在这皆大欢喜的结局里,就剩曾以为唯有自己才能享受这般待遇的吕布深感不快。
燕清在沐浴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到了书桌跟前,打开抽屉,一张一张地翻看被私昧下的,加了印象的描补后,真正见不得人的画像。
有郭嘉满脸红晕,一手抱着个空空如也的大酒坛,睡得歪七斜八,衣衫不整,襟口毫无章法地大大敞开,狂放地直至精瘦的腰腹有贾诩神容严肃,一板一眼地学华佗做着那姿势相当不雅的五禽戏有张辽被吕布训话训得埋头看地,手攥衣角,十足的小媳妇模样有赵云难得被灌得伶仃大醉,从马背上摔进了泥坑,还一脸如临大敌地带着身狼狈泥水,继续走路……
各个原形毕露,但这些,才是燕清预备正经封存,留于后世展现这个年代的真实。
怎能昧着良心美化他们呢?
要是叫郭嘉贾诩他们知道了还这一手等着,定要拼死冲来,对理所当然怀有这险恶用心的燕清一顿胖揍。
吕布却愈看愈美滋滋的,唇角微勾。
独他的张张神采飞扬,英俊潇洒。
燕清神清气爽地出来,正要温声哄吕布几句,就发现不知怎的,对方已然自己调整过来,心情好极了。
他也不细究,闭眼枕在吕布腿上,任他殷勤地帮自己用细布沥干发间的水,心里默默感叹这力度恰到好处:“话说回来,子义的伤势可痊愈了?”
吕布手里动作不停,口中回道:“前几天便已来军营报到了。”
燕清一忆起太史慈之前那快被包扎成木乃伊的惨状,就克制不住地想笑。
“主公需得做好准备。”燕清慢条斯理地,将他刚从公卿口中套得的消息说出,却是以大不敬的措辞:“陛下终日无所事事,就得饱暖思淫.欲了。”
吕布眼都不眨:“选妃?”
其实在汉献帝那些后妃里头,最能折腾的,还得数董贵人。怀孕也不消停,联合其父董承闹出衣带诏一事,密谋行刺曹操,事未成,惹得曹操勃然大怒,将他们杀个干净。
不过董承原是董卓女婿牛辅的手下,史上还曾掀起一番风浪的他,早在董卓伏诛的那天就被吕布清剿干净了。
燕清轻轻地嗯了一声,笑道:“上回他想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为此还撺掇满朝公卿同声连气,向主公施压。只是主公以蝗害刚退,粮食稀缺,不宜劳民伤财为由拒了,他在认清局势,却不甘心受控制,才企图籍此一事,分化我军吧。”
何止是没叫刘协如愿,燕清一气之下,还将这事运作一番,让本就没什么威望可言的皇帝,被结结实实地扣了个不恤黎庶疾苦的大锅,惹来怨声载道不说,那些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无比珍惜这份安逸的黎民百姓,还专程编了歌谣传唱,借此来讽刺他奢靡无道。
刘协龙颜大怒,要将那些胡说八道的刁民捉了杀了,可他手边连那三千御林军和愿为汉室尊严出生入死,奋不顾身的两位老将军都没了,又在吕布这强龙的地头,怎么可能喊得动人?
燕清倒是去了,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明面上阻止了蔓延,而没根除掉它。
也因此,刘协对燕清那点肤浅的好感,也因此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在燕清看来,这纯粹是刘协活该。
他们内部清楚,因防范有效,这回的大旱和蝗灾,吕布治下三州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可刘协这一干后迁来的米虫,却根本不可能知道。
满朝文武是另寻宅邸安置的,而皇帝和一干内侍宫婢现在所住的地方,则是吕布所腾出来的原刺史官邸,稍作修缮而成。虽比不上长安城里的宫室富丽堂皇,却也绝不算简陋。
刘协怕是想借提此要求,来试探他们的服从程度,和底线所在罢。
却不想第一下就碰了个钉子。
燕清自思绪里挣脱,半天没听到吕布回复,睁开眼,恰恰对上他若有所思的深沉目光,当他是在为此事烦恼,不禁莞尔道:“主公莫忧,待清去处置此事即可。”脏活累活,当然不该轮到吕布去做。
看来光靠马腾韩遂给予的血的教训,还远远不够。
都来到许城了,还想作威作福?
当他们比史上的曹操要好相与得多,以为处置了没用的张绣,就能一笔勾销,好继续逮着他家看起来憨厚忠实的主公欺负?
简直愚不可及。
燕清正在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要怎么出个雷霆手段,叫刘协知道厉害,吕布就忽然俯身,吻了吻他,轻轻地松开指间,由那缎子一般乌亮的发丝泄出,问道:“重光欲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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