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天地会三字,苏景下意识转了转右手腕挂着的佛珠。
三年前,他在天地会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生根发芽,还来不及壮大,他已经攻破准噶尔,将新疆彻底掌控捏在手心。天地会匆匆逃离,那颗种子自然也就销声匿迹,没想到这一趟竟有意外收获。
“你是说他们借放足之事煽动汉人?”
弘暦点头道:“大哥,您果真下定决心要让这些汉女放足?”说实在的,弘暦一直有些不明白苏景如此固执执行放足令的缘由。他不解道:“大哥,臣弟这趟办差,结识不少汉人,他们都不愿意让妻女放足,甚至那些汉女,除了寥寥数人,自己也不愿放足。即如此,大哥又何必……”
“何必与天下汉人作对?”苏景抬眸看向弘暦,忽地起身走向偏殿,道:“你随朕来。”
弘暦跟着苏景倒了左殿,就看见一架古里古怪的东西放在殿中,凭借以前先生讲的功课和书上学到的,再有东西上缠绕的纱线,他迟疑道:“这是织机?”
“不错,这是朕集合江南能工巧匠,造出的纺纱机。用此纺纱机,能将现在织机的速度增长近十倍。”
弘暦大惊,弯下身仔细看了看,又将目光移向方便放置的棉布,摩挲几下后面带遗憾,“此布,怕是难比锦缎。”
这原本,就不是用来和甚么绫罗绸缎相比较的。想要用机器织出的布匹和华夏数百年来精工细作的丝绸绫罗比精细,那是几百年后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苏景负手道:“这些布,是给普通百姓所用。”他一顿,又道:“再有,朕打算重开海贸。”
“甚么!”弘暦这下是真的骇然了,他急忙道:“大哥,此事可要三思啊,禁海乃是祖制。”
“甚么祖制?”苏景反问了一句,“当年攻打台湾,为阻断台湾辎重补给,圣祖方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又为何不能改。再说……”他冷冷笑道:“圣祖下令禁海,这海难道就真的禁了不成?”
“可广州等地已有商行总管与海外蛮夷通商之事,大哥若放开海贸,这些商行……”弘暦出身皇家,自然不会不清楚朝廷关于对外商贸的政策,他神色焦急道:“这些商人,怕……”
“若他们打算学前明东林党对付崇祯那一套,朕只好学学多尔衮了。”苏景看弘暦依旧忧心忡忡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好了,此事朕还要仔细斟酌,朕今日要你看这纺纱机,是要你明白朕执意放足的用意。”
被这一打岔,弘暦注意力重新转回来,然而无论他看多少遍这纺纱机,都弄不明白苏景话里的意思。
纺纱机和女子放足能有甚么关系?
不对,纺纱机,纺纱机……
灵光一闪的弘暦恍然大悟,失声道:“大哥莫非打算消防枪炮制造,设个甚么厂?”
他想起以前去西山那几个造火铳枪炮的地方,被呼之为厂,那里面一排排古里古怪的钢铁架子,又叫做机器的摆了一排又一排,许多叫做工人的坐在这些机器后面,数十个人为一组干着同样的活,然后再将做好的转交给下一组,最后由专门的熟练工匠拼装起来,还有人试用每一把打造好的火铳。制作火炮的更是每一步都有一个监察员。用这种所谓流水线分工制造法,大清如今已经有十万人配上了最新的火铳,还有两万人用上了更厉害的叫甚么汉阳□□的东西。
想到枪厂,炮厂这几个兵工厂看堪称恐怖的制造能力,弘暦再看面前的织布机时,就像看见一个怪物。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的道:“大哥,若织布机真有您所说那般厉害,您再强令建造织布厂,只怕江南遍地哀鸿,无数百姓将衣食无着,到时候……”
苏景自然明白弘暦的意思。事实上,织布机是工业革命的开端,它所引发的后果,远超这个时候人们能想到的极限。可以说,一旦按照他所猜想的进行下去,那么江南的织户有百分之九十都会破产,只有剩下百分之十技艺高明,能制造出专供权贵人家丝绸的织户可以存活。而江南经济,除了富饶的土地让江南粮食丰产,更重要的支柱便在纺织一项上。每一项产业,带动的都是一个产业链。江南的纺织,关系到养蚕的,种桑的,织布的,开布庄的,办染色坊的,运输布匹的漕运和车马行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这些人出现问题,江南的经济便会动荡,到最后别说茶山粮商,甚至专做瘦马生意的都会受到影响。更别提广州等地对外贸易,素来便是以出口丝绸获利最重。
所谓衣食住行,这关系到人生活的根本利益,任何一项出现剧烈变化,带来的后果都会引发一连串海啸般的连锁反应。所以,他放出的织布机,将创办的布厂,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头将吞没无数人的怪兽。
然而,这头怪兽,他不得不放,一定要放,而且越快越好!至于其中的艰难险阻,江南是否是朝廷大半文官的祖籍之地,利益攸关之所,他也顾不得了。
前明时,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朱氏,出卖了明朝。既有前车之鉴在此,那么他已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也磨好了刀,就看谁来做第一个试刀人!
弘暦犹豫再三,哪怕苏景面色沉沉,还是忍不住又道:“大哥,此事,真要三思啊。”
“岂止三思,朕四思,五思了。”苏景语气轻松,仿佛没见到弘暦青白交加的脸色,淡淡道:“朕知道那些人想做甚么,会做甚么。不过朕不是崇祯,他们,也做不成东林党!若冥顽不宁……”
苏景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弘暦显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若冥顽不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固然不会再现。但三年前被血洗的唐家等望族之事,未必不会重现。唐家二字飘过脑海,弘暦陡然觉得背脊一凉。
所以,万岁引蛇出洞,一战覆灭准噶尔,接着下令汉女放足,一步一步,都是在为这织厂铺路。因知道江南可能发生动乱,所以要先剪除准噶尔的威胁,以免腹背受敌,再以王诩上书,强令放足,让汉女有做工只能。或许万岁连那些汉人的反应都猜到了。
汉女不同满洲姑奶奶,自幼藏于深闺,轻易不与外间来往,哪怕是乡下妇人忙于田间地头,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都必于家人同行。这样的汉女,可以在家挑灯织布,但要她们进甚么织厂,受甚么组长和监察员管理,每日上班下班,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大哥放足令一下,不仅让这些汉女有了入织厂的体魄,更重要的是,那批被强令放足的汉女,多半会被家人所遗弃,厌恶,就像他看到的,哪怕许多汉女被官府押着放足时,满脸是泪,挣扎不止,但这些汉女的家人看到她们被放足后也是打骂欺凌,还有不少被撵出家门。所以这些汉女若不想死,就得想办法养活自己。而天下还有甚么地方比织厂更能容纳收留她们。这些被放足的汉女,多半家中原本都是富户,这就意味着她们能学到更好的织布技巧,做出来的布匹自然也就更好……
弘暦越想越不寒而栗,再看向负手而立,嘴角带笑的苏景时,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若万岁真的如他所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控在手心,那么……
弘暦不愿再揣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胡乱跳动的心脏,嗓子有些干涩的道:“大哥,那天地会……”
“放心,朕会安排人去通州看一看。”苏景见弘暦目光竟似有些闪躲,略一沉吟,就明白了对方应当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禁讶然,同时更有些欣慰。
他不怕自己的几个弟弟精明,哪怕是历史上真正的乾隆大帝复生,也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他要做的事太多,精明的弟弟,比蠢材更让他满意。
拍了拍弘暦的肩,苏景道:“既然天地会是由你发现,待石贵查探消息回来后,朕便将此事交于你处理。”
弘暦想了想,没有拒绝,欣然领命。
事实上,在知道苏景关于放足令背后的真正用意之后,他再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轻松的差事。哪怕是去对付不停死灰复燃的天地会,他也甘之如饴。
弘昼弘暦带了两个姑娘回宫里,又是梁九功亲自带人去安置的消息一传出去,登时让原本就暗潮汹涌的后宫更为躁动起来。
第二天后宫诸妃娘家人请安过后,送求见安国夫人的帖子就堆成了厚厚一摞。虽说往日也从来不缺人,但像这么多,还是少见。
伊尔根觉罗氏也收了几张帖子,当然,还有几份厚礼。可这厚礼实在太厚,就算是她,都觉得有些烫手,奈何这礼,还退不得,因为这礼,是她娘家嫂子瓜尔佳氏亲自送来的。
手在一叠银票上来回抚摸了数次,还没下定决心呢,正院就来了人。
玛尔屯氏瞅了一眼身边的丫鬟,“多少?”
“两万两,还有一张汤山庄子的地契。”
“亲家太太出手倒是大方。”玛尔屯氏将银票接过来看了看放在一边,没好气道:“坐着罢。”
又被婆婆抓个正着,伊尔根觉罗氏本来怕的厉害,却没想到这回玛尔屯氏竟和颜悦色,既没开口骂,更没见着就给一顿排头,她拿不准玛尔屯氏的意思,只好对方说一个字就照着做。
看伊尔根觉罗氏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玛尔屯氏懒得跟她说废话,“你嫂子,送这么重的礼,是不是为了淑嫔?”
伊尔根觉罗氏干笑两声,“可不是。”她一直知道玛尔屯氏严禁他们手伸到后宫,赶紧道:“儿媳甚么都没应,原本想让嫂子拿回去,谁知她放了东西就走,儿媳也是。”
“收着罢。”
“是,儿媳明儿就去……”后面的话伊尔根觉罗氏说不下去了。
“瞧你这副模样。”玛尔屯氏见儿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登时不悦道:“像甚么样子,规矩都忘了!”
被玛尔屯氏一骂,伊尔根觉罗氏反而觉得心里安稳了许多,忙坐直身子,腆着脸道:“额娘,您真让我收?”
玛尔屯氏这一回却没直接回答她,只道:“我听说,廉亲王福晋今儿和安王府福晋还有承恩侯夫人一起入宫给灵贵妃请安了?”
伊尔根觉罗氏眼珠一转,知道今日的出乎意料根由在哪儿了,当即一脸愤愤道:“可不是,儿媳听大嫂说的,灵贵妃有孕在身,本该静养,结果还去求了万岁,留廉亲王福晋用了午膳,万岁还赐了两壶陈年玉液春。”见玛尔屯氏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又道:“以前也没听说灵贵妃和廉亲王福晋有甚么交情,还说被耿氏苛待呢,这回儿做了贵妃,倒是跟廉亲王福晋合得来,指不定……”
“好了!”玛尔屯氏冷冷的看着儿媳,“你回去罢,老二该回来了。”
伊尔根觉罗氏自知火候差不多了,也没再说甚么,起身行礼退下。出远门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的茶碗碎裂之声时,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木姑姑从厨房端了燕窝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瓷愣了愣,却没说甚么,服侍着玛尔屯氏先用燕窝,悄悄问过屋中的丫鬟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由叹了口气。
她年幼时就和玛尔屯氏玩的好,长大了去旗主家里做奴才,玛尔屯氏嫁给阿克敦。后来玛尔屯氏回京,得知她丧夫丧子,于是将她要到身边,名为主仆,实则是姐妹之情。她比谁都清楚玛尔屯氏这几年最大的心结。
要说从一个包衣奴才到今天寻常宗室都要恭维,出入后宫便是太妃们都要给好脸色,丈夫儿子俱都有了着落,玛尔屯氏可谓再没甚么不顺心的了?然而越是风光,玛尔屯氏的心头那个疤就越是痛苦。
全家都成了人上人,唯一的女儿,却带着外孙死于非命……偏偏仇人还越过越好,以前是报不了仇,现在明明可以报仇了,但……
木姑姑想了想,再思及阿克敦的嘱咐,还是决定劝一劝玛尔屯氏。可惜她还没开口,就被玛尔屯氏给堵了回去。
“你不要劝我,杀女之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老爷是男人,要讲甚么大局,我却不行。当初能忍,那是没法子,到了这会儿,我为何还要忍!”
因为万岁要你忍啊!
木姑姑没法说出这句戳心窝的话,就道:“那您也千万别和灵贵妃起了罅隙,冤有头债有主的,灵贵妃那时候才多大,原本和她没干系。”她慢慢给玛尔屯氏打扇,徐徐道:“老奴说句逾越的话,您可不能听二太太胡说,二太太到底是有私心,不说她娘家嫂子,就是她娘家,都有好几个侄女是打算选秀的。”
玛尔屯氏哼了一声,“我自然知道。可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神色有些狰狞的道:“灵贵妃,确实和那,相处的好得很!”
和仇人走的近的人,那便也是仇人!
“这……”
“你不用说了,人家是贵妃,圣宠在身,我这安国夫人,哪怕再气再恼,又能如何,不过在家里发几句闲气罢了。”
要真是如此,也就罢了。
木姑姑神色复杂的看着玛尔屯氏,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晚上去和阿克敦通通消息。谁知她还没决定,夜间忠勇公府就发生了一件引动朝局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