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珍“嗐”一声,“人家有多好不知道,但听人闲话里说,这人其貌不扬,身体还有点缺陷,是个跛子,干活不方便。我没见过人,据说是给彩礼比较多,能给两百块。”
两百块在这年代是很大钱了,奢侈品永久凤凰牌二八大杠也没要两百块钱,当时宁香和江见海结婚,江家那么富裕,也不过才给了一百块彩礼。
宁兰好歹读过书,算是个文化人,乡下小学要是缺老师,都能去顶个缺那种。宁香以为家里再怎么也会给宁兰找个比她好婆家,谁知道找到现在,看起来还不如她。
为什么给宁兰找这样人家,那不明显就是看上了两百块彩礼么?
而这户人家愿意出这么多彩礼娶媳妇,八成也是娶媳妇比较困难,条件稍好些姑娘都看不上他家,所以他家只能靠出高价彩礼来娶媳妇,能娶到宁兰这样也值了。
宁香想了想,又问:“宁兰她答应了?”
结婚嫁过去到人家过日子是宁兰,彩礼给再多,和宁兰能有多大关系,钱不是给到她手里?她自己如果不喜欢这男人,甚至于看不上这男人,嫁过去又能过出什么舒心日子来?
宁兰可不是那种为了家里面日子好过,会愿意牺牲自己去嫁人人。她好歹高中毕业,见识过更多优秀男生,对找对象要求肯定不低,一定不会愿意嫁给这样男人。
结果王丽珍摇着扇子却说:“听人家闲话说,一开始她是怎么也不愿意,她根本就看不上这个男人。可是你爹娘觉得这个人家好啊,后来也不知怎么说通,阿兰现在好像同意下来了。但现在还没有正式订婚,两边还在商议过礼事情。等过阵子过完礼把婚定下来,这事也就算定了。接下来不过再挑个日子,把婚结了。”
听到这话,宁香心里微微沉闷一下。作为宁家女儿,作为宁波宁洋姐姐,这种事情她经历过。管你喜不喜欢,管你愿不愿意,只要宁金生和胡秀莲觉得好,不管用什么法子,最后都要让你嫁。他们话里说辞也多,说来都是为女儿好。
宁香躺着没说话,王丽珍又说:“现在村里人背后嚼舌根子说闲话,都说你爹娘卖闺女。先时把你卖给江家给三个孩子当后娘,江见海条件确实好,倒也还能说得过去,现在又要把阿兰卖给一个跛子当老婆。这男人干活不行,阿兰这嫁过去,这辈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宁香轻轻吸下一口气,在心里想——可不是卖闺女么?
他们眼里只认好处只认钱,其他一概不认。闺女婚后过什么样人不人鬼不鬼日子,她们都不关心也不在乎。之前坑了她,她现在和家里彻底决裂了,他们仍然不会悔悟放过宁兰。
但凡真对她有一丝一毫亏欠,都不会再对宁兰这个样子。
所以之前低声下气哄她回家,都是装出来罢了。
同情宁兰么?
大概更多是感觉悲哀吧。
这个世界上不是她宁香一个,也不是只多一个宁兰,还有成千上万个女孩子,出生在相似这种家庭里面,从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在父母眼里,就是哥哥或者弟弟祭品。
她们从小被洗脑压榨,被亲情绑架,活着全部意义都只有一个——献祭自己一生,来换家里日子能过得体面,能过得让人瞧得起,不然她们就是白眼狼。
哥哥弟弟只要有口气活着,只要能传宗接代,就是家里宝贝,是需要被供起来金疙瘩。
看宁香只呼吸不说话,王丽珍只觉得自己跟她说这些事,一定是让她想起那些不开心过往了。于是扇子重摇几下,王丽珍又连忙换了语气说:“算啦,咱不说这些了。”
宁香回回神,放松下呼吸,轻轻牵一下嘴角,“没事,早都跟我没关系了。大家嚼舌根子说也都没有错,这就是一场卖闺女交易,既然已经卖了,那就没有关系了。”
和宁金生胡秀莲不再有关系,和宁兰宁波宁洋,一样没有关系。
前世昏傻时候一直把那里当家,家里所有人都是亲人,后来一次次地心寒之后才知道,她拿那里当家,为那个家付出那么多,而获得好处人根本没有拿她当过真正家人。
宁波宁洋没有,宁兰也没有。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一切都没有变,她对他们有用时候是可亲可敬大姐,是最亲亲人,没用甚至是丢脸丢面时候,是一脚就可以踹开垃圾。
其实宁香刚重生回来那时候,因为前世经历过那些事情,心里对宁兰虽然存有一些忍不住怨气,但也没有那么恨,毕竟这一世那时候宁兰和她还是姐妹情深。
在她执意要离婚被宁金生胡秀莲逼出家门时候,作为妹妹宁兰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和支持,私下里也没有去关心过她,她也没有因为这事过多怨怪宁兰什么。
她真正从心底里对宁兰生发出恨意,是中秋节那天晚上,宁兰在她面前嘶喊着说她作大死丢了家里脸面,毁了家里好日子。当然了,也毁了她宁兰好前程。
每次想到宁兰这一世种种所作所为,再加上前世宁兰对她各种有意无意嫌弃,宁香心里都是有恨。但她恨意里不掺杂恶意,并不会咒怨宁兰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她这辈子能过成什么样,都是她自己能力和造化,是她自己事。
王丽珍唉声叹口气,觉得这话题说下去仍会影响宁香心情,于是还是把话题扯开了。随后她又和宁香聊些轻松开心话题,聊到眼皮直打架,便搁下扇子在一旁,闭上眼慢慢睡着了。
晚上睡得晚,早上起来得便也有些晚。宁香起来和王丽珍一起吃完早饭,便去船屋上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把里面被褥枕头衣服之类,全部拿出来在太阳下暴晒了一天。
这一天她没忙别事,尽是收拾自己这两间小船屋了。这里有她在甜水大队所有生活痕迹,是属于她自己一方小天地,是一个属于她自己家。
晒到太阳落山把东西全收回去,又是充满阳光香气两间小屋。晚上宁香仍坐在灯下认真做刺绣,新学期有些忙,她开学前拿去学校绣品还没做完,打算趁着暑假赶紧给赶出来。
因为要赶着把绣品做出来,所以她晚上自然还是熬到夜深。白天起来一样不往别地方乱逛去,不是留在船上一个人坐着做绣活,就是去王丽珍家,一边陪她说话一边做绣活。
回到家里有几天,村里村外大小八卦事也听王丽珍讲了差不多。但因为王丽珍和村里人来往不多,所听到许多八卦都是些皮毛而已,不过就说来打发打发时间。
回来约莫有一周时间,宁家没有人再来找宁香,宁香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不怕宁家人几次三番来缠她,但阴魂不散总归是有点烦人。但现在看来,他们是真认了。
全都看明白了她态度,也知道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和家里和解了。
没有那些满眼势利人来烦,假期便是轻松。不几天以后,红桃过来找宁香,和她站在王丽珍家外头寒暄一气,说宁香:“回来了怎么也不来绣坊玩玩呀,大家都惦记着你呢。”
难得红桃还特意过来找她,让她去绣坊走一走,宁香会心地笑了笑。然后第二天,她就拿着自己物料去了大队绣坊。
这番再到绣坊里,所有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热情和她打招呼。
大家不止和她打招呼,还因为知道她今天会过来,每个人都在身上揣了点好吃,等她进绣坊时候,全送到她手里,不许她不要,说要蹭她从大学里带回来喜气。
尤其是参加高考没考上小燕和彩凤,简直要把宁香当成是女神了。两个人一直围在宁香旁边,问了她许多有关大学里事情。然后一边听一边神情向往,可要羡慕坏了。
看小燕和彩凤这样,别绣娘说她俩:“别光羡慕阿香,你们今年不是又报名了吗,马上又要到考试时间了,这回好好考,考上了和阿香一起去城里上大学去。”
小燕和彩凤语气哀哀,“婶子,考大学哪有你说得这样容易啊。”
宁香也鼓励她们,“加油呀,有志者事竟成。”
小燕和彩凤这便又吸口气,攒起志气来。
说着小燕和彩凤再次考大学事情,红桃又想起来宁兰,接着开口说:“今年咱们大队报名人少了一些,我听说阿兰也报了。数她读书最多,这次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说到宁兰,宁家事情大家全都知道,有个绣娘又接着说:“阿兰不是要嫁人了嘛,怎么还报名考大学?听说这几天在准备过礼了,收了礼定下来就算成了。”
“不死心还是想考看看呗,不过按胡秀莲说法,她上学没学习,基础不行,根本就考不上,所以这不给她找了个人家,让她赶紧嫁出去嘛。再拖下去年龄上身,更不好找了。”
“再不好找那也不至于找个瘸子,宁金生和胡秀莲这次是真缺大德,明摆着把阿兰往火坑里推。听说家庭也并不怎么样,彩礼是想方设法凑出来。结个婚把家里给掏空了,婚后阿兰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而且她这男人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
“阿兰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一头撞死在家里呀?撞死了也未必有人心疼。一个丫头能有什么本事,不答应结这个婚家里还有她容身之处?老话不会有错,胳膊拗不过大腿……”
说到这里,大家忽默契满分不约而同看了宁香一眼。
当初宁香要离婚时候,她们这些绣娘劝宁香结了婚就忍一忍不要作,其中也有类似说辞——婆家娘家两头都得罪,能有什么好处?
女人活在这世上不容易,其实很多时候不是自己想忍,只是不得不忍罢了。因为一旦放任了不忍,接下来所面临困境会更多,很有可能根本就活不下去。
当时她们也以为宁香离了婚会活不下去,和活不下去比起来,在婆家受点委屈那就不算是什么大事了,谁当媳妇不受点委屈呢。
她们都以为宁香会哭着后悔离婚,会哭着回家求父母原谅。
可结果没有想到,宁香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也是这时候再看着宁香,绣坊绣娘心里都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不一样感觉。看着宁香时候甚至觉得她身上在发光,她用最鲜活有力证据证明了——她离婚没有错,女人可以有不同活法。
离婚怎么了,离婚后一样能做出扬名苏城绣品,一样能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上大学,一样能成为国家栋梁和人才,一样能比她们这些人过上更好生活。
宁香也是在听她们七嘴八舌说闲话,看她们好半天没出声,她好奇转过头来看,便与这些绣娘目光碰上了。她一时没明白,只疑惑着问了句:“怎么了?”
绣娘们纷纷又收回目光,红桃笑着说:“没什么。”
宁香觉得有些怪怪,但也没有过多细问。本来她们就是在说宁兰问题,她毕竟是宁兰亲姐姐,不想被卷入到这个话题当中,于是便又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绣活去了。
好在这些绣娘也没说她,好像大家已经都默认了,宁家事跟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