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04章(1 / 1)

宁香离开河滩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吹着湖风又各处逛了逛,湖边风凉,总归比在家里呆着要凉爽许多。现在虽然已经是秋天,但芜县季节里没“秋天”,热完就是冬天了。

逛了一圈到天完全黑下来,宁香才回家去。

到家洗完澡再顺手把给衣服洗了,也就回屋躺下睡觉去了。

宁兰还没有睡着,黑暗中小声开口和宁香说话,“姐,要不你跟我说说吧?”

宁香在暗夜中闭着眼,声音微闷:“说什么?”

宁兰道:“你心里委屈啊。”

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吧,这样憋在心里,只怕真要憋出毛病来了。

虽然这时候自己和宁兰是情真意切好姐妹,宁香依然没有诉苦欲望和心情,她翻个身背对宁兰,又微闷着声音说一句:“没什么想说。”

宁兰吃了闭门羹,噎了片刻,也没再执意多问。

重生回来第一夜,宁香睡得并不踏实。窗缝里漏进清浅月光,她静静看着蚊帐上刺绣兰花草,那是她前世手艺,脑子里则反复上演前世点滴。

睡得晚,第二天早上起得却早。家里其他人也都起得不晚,吃完早饭,宁兰宁波宁洋结伴上学去,胡秀莲和宁金生去生产队上工干活,此时正值秋收时节,队里还挺忙。

宁香不去上学也不去上工,自己拿碗挖了一小勺米饭,倒白开水泡了泡,就着萝卜干咸菜垫垫肚子。吃完饭洗了一家人锅碗,便出门办自己事去了。

过几天便是中秋,她打算去县城给自己那个名义上丈夫江见海发一封电报,让他在中秋时候回来一趟。她不想再等个小半年等到年底,不想再扯小半年麻烦,她现在就要离婚。

心里做好这样打算,宁香挎着旧得起毛边黄书包出门,到河边伸头看了看,打算搭别人顺风船去县城。

这年头上,芜县周边这一片,乡到镇、镇到城之间没有后来那么多路,出门上城基本都要靠船。宁香倒是想自己步行去县城,但只怕找不见路,一天也到不了县城。

站在河滩上等了一会,宁香捏着黄书包带子正木神时候,忽听到一声:“要出门?”

宁香回过神一看,又是他们队队长林建东,摇着小船正到她面前。她客气笑起来,看着林建东说:“想去县城办点事来着,队长你这是往去哪?”

林建东是个热心好队长,自从当了生产队队长后,就一直秉持着“为人民服务”准则,一心为他们队社员谋生计谋福祉。

他笑一下说:“巧了,我也去县城办事,上来吧。”

宁香没跟他客气,在他把小船摇到河滩边时候,便一脚踩上船板上船坐了下来。

两人一个队里长大,玩到十来岁年纪,陌生自然算不上。昨晚又坐在河滩边聊了几句,现在更不觉得有多生疏。话题有聊,毕竟小时候都在一起玩。

人这一生当中,大约童年那段世间是最无忧无虑。宁香活了一辈子,小时候很多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听着林建东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地讲,她听得忍不住开心,不时就噗嗤一下笑出声。

林建东从昨晚见到宁香,就觉得她身上蒙着一层阴霾。现在看她笑得开心,好像初升阳光破开了她眼里黑暗,让她双眸都亮起来了,于是他讲得越发卖力。

两人一路说笑,摇着小船从甜水村到县城。

下船分道时候,林建东对宁香说:“我要是回来晚,你就在这边等我一会,我带你回去。”

宁香点头跟他道了谢,便转身往城里办事去了。

她身上带着自己这大半年偷偷做刺绣攒一些钱,先去电报局给江见海发了一封电报。因为电报是按字数收钱,一个字要四分钱,所以宁香只发了四个字——中秋速归。

发完电报,宁香又顺手印了一张离婚申请书,随后在县城街面上继续逛了逛。

她捏着手里那点钱,计算着接下来生活,吃喝玩一样都没有买,最后只买了两盒蛤蜊油。

蛤蜊油是县城国营百货商店里最便宜护肤品了,宁香买它回去,是要把自己手再养回去。她当然可以通过上工挣工分养活自己,但她还是更想靠做刺绣挣钱。

这大半年在江家被使唤着做一切杂事,她手指现在略显粗糙。刺绣里细活要用很细很细丝线,手指一旦粗糙就没法做,要做细活只能把手先养回去。

宁香在刺绣上很有天赋,但上辈子在嫁给江见海以后,前两年留在乡下照顾婆婆李桂梅,还偷偷做点粗活攒点私房钱,后来跟江见海进城,基本就没再正儿八经做过刺绣了。

在城里生活,不过就是每天伺候完老再伺候那三个小,家里家外忙活,全是吃喝拉撒那些让人瞧不上杂事。做得再多,也没人认可她付出,都觉得她占了大便宜,享了江见海福。

前世事不去多想了,宁香把买好两盒蛤蜊油放回黄书包里,抬头看一下半空中抬高太阳。随后她没再在街面上多逛,挎着黄书包回了停船码头。

到码头时候林建东果然还没有回来,她便先找个有树荫地方呆着。坐着时候就眯眼看着河面上船只往来,乌蓬小船、住家船,有大船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发动机“轰隆隆”地响。

宁香看了一会收回神,把书包里离婚申请书又抽出来。坐在树荫下看着白纸上寥寥几个字,她在心里想——去大队盖个章,拿结婚证到公社办完离婚就解脱了,让李桂梅和江岸江源、江欣那三个熊崽子滚犊子去吧!

正当宁香看着离婚申请书屏气出神时候,林建东回来了,他看到宁香坐在这边,便走到面前和她打了声招呼:“等很久了?”

宁香闻声忙把离婚申请书折起来收回黄书包里,但动作也不是特别快,白纸眉头正中“离婚申请书”那五个字还是清晰落在了林建东眼睛里。

他微微意外了一下,到底没有八卦出声。

宁香整理好黄书包站起来,回林建东话,“没等多久,我们回去吧。”

林建东点点头,转身往船边去之前,还下意识往宁香黄书包上看了一眼。转过身往船边走时候,突然想起昨晚宁香找他弄住家船事情,心里自有一番揣测。

揣测虽多,却也没有说出来。他摇着船桨带宁香回村,说还是些无关紧要闲话。

宁香自然不会见人就说自己要离婚事情,她没有跟林建东主动多说。小船走起来后,她注意力放到了林建东回来时怀里抱一摞书上面。

目光在那摞书上扫了几个来回,她问林建东:“这些书是你借吗?”

林建东摇着桨点头,“上学时候办了张县图书馆借书卡,平时没什么事时候会过来借上几本书,晚上打发打发世间。你要不要看?看话拿去……”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宁香几乎不识什么字。她当初只读到了二年级,只能认识眼面前那些简单汉字,让她看书那是绝对看不懂,其实和文盲差不多。

意识到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戳到宁香痛点了,林建东忙又干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

宁香不在乎这些,她确实就是个文盲,有什么说不得?

放弃自己学习生涯,让宁兰去上学,自己靠在刺绣上天赋和手艺,回家埋头苦干挣钱给宁兰出学费,贴补家里养刚出生双胞胎弟弟,以前觉得有多伟大,现在就觉得有多可笑。

付出再多,哪怕把血放干了给人喝,也得不到起码尊重与回报,他们基本上都觉得理所当然了,觉得这些就应该是她这个长女,这个长姐,必须做事情。

胡秀莲和宁金生也从来就没有为她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她心里想要什么。牺牲压榨她来抚养弟弟妹妹,连婚姻也一并利用了,非要她嫁给比她大十岁带老娘和三个娃老男人。

她是不愿意嫁给江见海,哭过拒绝过,可是胡秀莲说是为她好。说她还年轻不懂事,等以后自然就知道了,她这个当娘全是为了她好。

后来她确实知道了,为她好是假,为了家里好才是真。他们靠她挣钱吸她血还不够,连结婚也要利用,压榨她身上剩下价值,为家里继续做贡献。

而她身上所有价值被榨干以后,就成了一个家里所有人都瞧不起边缘老妈子。

宁香自然不会跟林建东说这些事情,她对林建东言语失误也没什么情绪。其实死后神魂游荡那么多年,她早就把汉字给学全了,也学了很多其他知识,看书是没有障碍。

但是她只是看只是学,从没有动过手,于是想了想对林建东说:“队长,你上学时候课本都还在家里吗?感觉不识字真不行,我想自学那些课本内容,阿能借给我用用啊?”

林建东没想到她要自己学习,还挺意外。

要知道这年头上,读书学习是没有太大用处,很多人自己就不愿意去上学,毕竟学习枯燥没趣。学校里也不大抓学习,只抓思想觉悟政治进步,上学也不学知识人多是。

他看着宁香笑一下说:“都在家里收着呢,你想要用话,我回去都给你送过去。”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说着学习事情,摇着船晃悠悠回到甜水村。把宁香送到河滩边看着她下船,等宁香踩到河滩上站稳,林建东忽又主动说了句:“住家船事,交给我吧。”

宁香回过身反应一下,微微抿唇,恳切道:“那就先谢谢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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