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似乎格外冷些,腊月还没进,汴京就已经下了两场雪。
早起开门,地上又是一片薄白,红菱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嘱咐洒扫的宫人手脚再轻些。
——虽说陛下天还不亮时就已经走了,但主子还在睡着,她睡眠一向浅,昨夜又辛苦,只怕动静稍大,会把她惊醒。
然等再回到殿中,却见安若已经下了床,只披着单薄的寝衣,立在窗前看雪。
“主子怎么不多睡会儿?”
红菱赶忙拿了狐裘上前给她披上,“陛下已经出宫去了,临行前还吩咐叫不要惊扰您。”
窗前的人回了神,只轻轻摇了摇头,又比划着手势表达,她想沐浴。
是的,安若是个哑巴,却并非天生,她从前一直是健全的,直到半年前的一副哑药叫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陌生的宫廷中,只有红菱能懂她的手语,红菱赶忙应好,出去叫人准备。
水雾氤氲,叫一身凝脂泛起微红,红菱小心翼翼的为主子擦洗,生怕稍稍用些力,就会把那一身的嫩皮子给戳破。
一片白雪之上,落有点点红梅。红菱虽未经人事,也隐约能明白,这是昨夜陛下宠幸主子的结果。
——她昨夜在门外守夜,可不是没听见动静。
小丫头微有些脸红,而安若也稍感尴尬,无奈之下,只好闭上了眼。
独孤珩要出宫几日,所以昨夜放纵了些,临到拂晓还来了一次,实在叫她有些承受不住。
然她逃不开被送进宫的命运,侍奉他这个新帝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前朝已经覆灭,父母及妹妹也已不在人世,而那个所谓的娘家从不曾把她们视作亲人,她现如今是弟弟明瑜唯一的依靠。
为了明瑜,她只能勉力承受眼下的一切。
撩开乌发,现出了她锁骨下的伤疤。
虽然已有大半年的光景,那伤口早已经愈合,但红菱每每瞧见,还是忍不住心疼主子,同时又忍不住再悄悄痛骂几回那个早已经成了孤魂野鬼的前朝武王世子高霁。
——主子命苦,原本有爹娘疼爱,家境在这汴京城也算殷实,岂料天有不测,老爷与夫人骤然离世,身为长姐的她只能挑起大梁,独自料理了爹娘的后事,带着弟妹投奔了临安城的伯父。
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亲乃庶出,伯父与祖母对他们一家原本就有芥蒂,加上父亲一死,对她姐弟三人更加称不上亲厚。
恰逢那日武王世子高霁到阮家游玩,无意间瞧见安若貌美,便动了心思,要娶她回去做妾。
若父母在世,定绝不会叫自己最疼爱的长女做妾,然阮家大伯苦于自家的商贾出身,正欲巴结皇室,当即便应了高霁,硬是将她送进了武王府。
然那临安城中,谁不知高霁风流,虽才不过弱冠之年,院中除了正妻,妾室竟也已经有五六位,安若初入府时确实叫他新鲜了些日子,然而时候一长,便将她冷落了。
那世子妃也不是好相处之人,再加上那些争风吃醋的妾室们,她的日子可谓艰难。
岂料一朝风云骤变,镇北王独孤珩金戈铁马,将汴京的皇庭踏得粉碎,高氏宗族吓破了胆,纷纷往南边逃难。
彼时武王府也已是人心惶惶,独孤珩的铁骑还在南下,攻入临安不过朝夕之事,高霁要走,自然带不了那么多妾室,安若自以为看到了希望,便主动去求高霁,要留在临安。
——她进武王府没多久,妹妹芳若也因意外离世,阮家仅剩了弟弟明瑜一个至亲,若她也跟着高霁走了,叫仅有十二岁的明瑜怎么办?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丢下他一个,姐弟相依,总还有些希望。
红菱原以为,主子既已失宠,高霁也非什么重情之人,应该会放了她的,哪知他竟恼羞成怒,硬是灌了安若哑药,又划伤了她如玉的身子……
若非独孤珩的大军已经近在咫尺,他大约还会毁了她的脸。
所幸恶有恶报,武王一家子没能跑多远便被独孤珩捉住,传闻独孤氏与高氏有血海深仇,独孤珩自不会放过高氏任何一人,高霁连同武王府的男丁们一齐被杀,听说死状还很惨烈。
也算帮安若报了仇吧。
然无论如何,安若却已经不能再说话,那道蜿蜒的伤疤也永远烙在了肌肤之上,无法褪去。
红菱一直悄悄忧虑,怕主子后半生无所依,没料到机缘巧合之下,主子又被新帝带回了汴京,且未因瑕疵而遭到厌弃,甚至现如今这偌大的宫廷中,仅有她一位女眷。
在红菱看来,主子是颇为受宠的,如昨夜的情景,其实时有上演。
她觉得,照这情形,主子应很快就能为新帝孕育子女,主子吃了太多的苦,该是好起来的时候了。
沐浴完毕,雪也停了。
安若换了厚衣,腰肢依然有些酸困,宫人已经将早膳摆了上来。
只是没等她举著,却忽有慈宁殿的宫人至,道太后召见,要她即刻前去。
红菱紧张起来。
太后乃新帝独孤珩的生母,出身贵族李氏,一向倨傲难攀,而安若出身商贾,又曾是高霁妾室,如今身体又有残疾,自打进宫便不受太后待见。
甚至因为不愿看见她,李太后还不叫她每日晨昏定省,不准她出席宫宴祭祀。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眼看独孤珩已经登基半年,却迟迟没有选妃立后,朝中民间都已经有传言,说他是被安若迷惑,无心别的女人。
因此,李太后每每责难与她,对她的不喜日益严重。
当然,安若早已被命运摧残的逆来顺受,对李太后的责难也已经麻木,只是今日这忽来的召见,却不知是要做什么。
尤其此时陛下并不在宫中,红菱有些担心,太后会不会又要难为主子?
然担心归担心,谁又能对抗太后的召见?
安若只得起身,跟着来人去了。
匆匆到了慈宁殿,安若小心行礼,而太后神色冷漠,话都懒得与她多说,却和颜对殿中另一女子道,“她来了,你有什么要给的东西给了便是,如今天冷,免得去一趟受寒。”
那女子乖顺应是,又对安若行了个礼,安若认了出来,这是如今宰相邢江之女,邢漪容。
邢家如今正被重用,邢漪容也成了汴京最炙手可热的贵女,听闻有无数勋贵子弟想要求娶。
然安若却知道,此女的目标是独孤珩。
她在高霁院中待了那么长的时日,对各路女人的心思再清楚不过,早就看得出,这位贵女看似知礼,其实早已嫉恨上了她。
也是,对方出身高门,又得太后青眼,本就是公认皇后人选,又岂能忍受皇帝夜夜专宠于她,还因着她迟迟不立后?
可安若也很无奈。
她绝无半分要霸占独孤珩的意图。
她不能言语,独孤珩又不懂手语,且还忙于政事,其实这些时日以来,除过榻间的纠缠,她与他少有别的交流。
她也不知独孤珩为何迟迟不选妃立后,但要说她迷惑君心,实在冤枉。
她现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小弟明瑜能平安长大成人,至于独孤珩会有多少女人,什么时候会厌弃她,并不是她能控制的事。
她也不抱任何希望。
然看透归看透,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的,她也朝邢漪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邢漪容捧着一只瓷罐,对她笑道,“此乃小女亲手熬制的梨浆,或许能对夫人的咽喉有所帮助,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有太后在,安若不得不收,便示意红菱上前接过道谢。
太后看在眼中,不由得对邢漪容一番夸赞,转头对安若凉声道,“难为漪容一片苦心,你回去好好将养,争取早日为陛下诞下一男半女,也不枉陛下日日宿在你那里。”
安若安静垂首,做出遵命的样子。
左右是个哑巴,再怎么责骂也不能发声,太后觉得没意思,挥手叫她退了。
雪后路滑,天气阴寒,红菱帮着安若裹紧披风,一路小心搀扶。
还没等走回寝殿,却听有人在背后叫她,“夫人且慢。”
她回头,看见了邢漪容。
红菱有些意外,这女子怎么还追出来了?
安若却明白,今日邢漪容来,绝不只是给她送什么梨浆的。
果然,就见邢漪容靠近,同她道,“方才在慈宁殿不方便说话,小女今早听了一个消息,同夫人有关,不知夫人可知道?”
跟她有关的消息?
安若稍有些意外。
而下一句,便听对方道,“听闻夫人的弟弟阮明瑜公子,昨夜忽然殇折了。”
什么?
安若一怔,脑间轰然一声。
明瑜怎么了?
“您的弟弟阮明瑜,昨夜殇折了,人死了。”
邢漪容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死了?
明瑜死了!
安若一个趔趄,竟险些跌倒在地。
红菱赶紧将她扶住,一脸惊讶的同邢漪容道,“邢姑娘,话可不能乱说,我家公子明明好好的,前些日子还曾与我们夫人通过信的……”
“生死大事,岂是我能乱说的?”
邢漪容的脸上露出诡笑,“听闻昨夜汴河上出了意外,一少年郎君落水而亡,京兆府查了一夜才查出来,死的正是阮家二房的公子,名叫阮明瑜,不正是夫人的弟弟吗?”
不,不可能!明瑜不会死的,明瑜怎么会死?
安若脑间一片空白,想要喝止她,然而任凭如何用力,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邢漪容冷眼看着她的窘态,仍兀自诡笑,“夫人不信我也无妨,相信再等一会儿,阮府就会送消息给您了!听说夫人至亲皆亡,仅与弟弟相依为命,只叹如今连他也去了,就只剩下夫人一个了。”
“可叹夫人身为前朝女眷,又来侍奉新君,忍受天下间不齿,到头来,竟连自己唯一的亲人也护不住,真是可怜。”
“请夫人节哀,小女还有事,先告退了。”
安若不知自己是如何撑到第二日的。
邢漪容没有骗她,晚些时候阮家的消息也送到了宫中,明瑜真的没了。
据京兆府说,弟弟是昨夜去汴河赏景,走到了冰上,冰意外断裂,他才落水而亡。请她务必节哀。
可安若已经痛到不知哀伤为何物。
她四年前骤失父母,去年又痛失妹妹芳若,到如今,连弟弟也没了。
除过母亲临终前她守在身边,其余至亲,她竟连告别也不曾说过一句。
她也曾是个幸福的姑娘,有着和美的家庭,却不知究竟做错了什么得罪上天,将至亲一个个残忍带走,独留下千疮百孔的她。
这几年来,她不知多少次伤心欲绝,今次竟是痛的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红菱轻脚走近,小心劝她吃饭饮水,她却宛如木头人一般,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
红菱跪在床边哭求她,“老天残忍,可您还得好好地,老爷夫人二姑娘和公子,也一定不愿看您这样……您别难过,您还有陛下,陛下疼您,您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您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孩子……
安若一怔,愈发的呼吸艰难,她哪里还会有孩子?
红菱不知,早在初入武王府时,世子妃就对她使了手段,她早已不能生育了。
呵,这老天还真是残忍。
甚至叫她连一声痛都叫喊不出来。
安若闭上眼,眼泪一滴一滴,终于接连不断的跌了下来……
下过雪后的天是最冷的。
从早到晚,转眼又是一个日暮,寝殿已经昏暗了下来。
红菱小心掌了灯,并不甚明亮的灯光中,露出了安若苍白的脸。
她蜷在床角,两日一夜,几乎粒米未进,脸都小了一圈。
红菱心疼极了,只能继续苦劝,“主子,您好歹吃些东西吧,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好在今次终于有了成效,须臾之后,安若竟然点头,叫她去准备吃的。
红菱高兴起来,赶忙出去传饭,临走时有一丝犹豫,主子会不会想不开?
然思及殿中的剪刀缎带等危险物都已经被她偷偷收走,她便又放了心,匆匆加快脚步出了门。
殿中清净,安若勉力下了床,从斗柜中摸出了一只酒盅,及半壶雕梅。
——这是独孤珩留在这里的,他偶尔会在此用晚膳,他有饮酒的习惯,知道她酒量浅,就带了雕梅酒来,这是南越一带的特产,以梅子酿成,并无太烈。
拔了壶盖,安若将澄黄色的雕梅倒入杯中,瞬间有清甜的果香扑面。
她又拔了发间的一只簪子,将簪头的红玉小心拨开。
簪中掉出粉末,转眼就沉入杯中。
——这是连红菱都不知道的,她在当初入武王府时就准备好的鹤顶红。
她不愿委身高霁,曾一度存了死志。
然而当时为了弟妹,终究还是苦苦撑了下来。
哪知今日,终于用上了。
这是最毒的药,只消这一杯,就足够叫她与这痛苦的人世告别。
万念俱灰,再无犹豫。
她端起酒盅,便要饮下。
哪知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传,“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