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平整夜都沉在血红色的梦境之中。一时是他的家,父亲不甘受叛国之诬,横剑自刭身亡以示清白,母亲一头撞在庭中石阶上,其余家人一概连诛,血流满地。一时又是大牢之中,他用木枷砸死一个意图施暴的囚犯,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脸上,腥臭刺鼻。一时是他在摄政王的床上,腿间淌下的是自己的鲜血。一时又是北山战后的尸场,人与马横七竖八地倒着,有的插满箭矢像只刺猬,有的却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倒,脸上还带着死不瞑目的愤怒……
他还梦见皇后带着一脸悲悯站在天牢里,带来他母亲未死的消息,红色的衣裳在黑暗的牢房中无异一道阳光,诱使他想紧紧抓住这一线温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条件。
他还梦见了李越,梦见在中元的一夜缠绵,那月光透进窗棂,却是鲜红色的。整个梦七颠八倒,当他梦见李越跃上马背弃他而去的时候,一双手粗暴地摇醒了他,让他带着满心的凄惶和痛苦上了马车。
马车装饰华丽,因为是大巫神的喜车,车顶四周还装饰了一排排神气的鹰羽和狼牙。不过车中却只有卫清平一人,新娘自然早被悄悄送走,不会真的跟着他进圣山去送死。卫清平对此并不在意。他向车窗外看一眼。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浓雾后面像是化不开的一团血,红得刺眼。他怔怔地看着,直到眼睛酸疼流泪。
马车在沉默中前进,越接近圣山,就越是无人敢随便出声,以至于这一行列不像喜车,倒像送灵,歪打正着地反倒更符合了实质。
虽然雾气浓厚,圣山的轮廓还是隐约出现在眼前。车门一开,托明的脸出现在卫清平眼前:“圣山到了,大巫神的守山人一个都没有来,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呢。”
卫清平靠在车厢上,懒得说话。什么守山人,根本都是他的杜撰。他有的,是用东平财力和大巫神的名气结识的一群三教九流,自从被囚后他就再没送出过任何消息,哪里会如托明所想有人前来相救。
托明虽然谨慎,但圣山毕竟是禁地,在圣山中杀害大巫神,纵然是他也有些忌讳。因此车队在山口外就停下,只由四名刽子手驾着婚车进入圣山。这四人都是托明养的死士,准备杀死大巫神后就自尽在山中,便没有任何人再会知道这件事。托明已经许诺给他们的家人自由和牧场,让他们走得没有后顾之忧。此刻他遥望喜车渐渐没入山口,心中终于松下大大一口气。没有了神权,王权将前所未有地巩固,再加上与东平结盟,北骁在等待幼主成长的这十年中可以无忧了。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一阵,终于走不下去了。圣山中少有人来,自然也就没有开辟过道路。喜车为了豪华做得十分宽大,没走多远就不能再行进了。四名刽子手跳下车来,将卫清平拖下马车,继续前行。这四人都按北骁皇室送亲的规矩打扮起来,上下是一色的牛皮轻甲,腰悬弯刀,头盔上插着漆黑的鹰羽,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个人左右架着卫清平,两个人在后面跟着。一口气走了一个时辰,左边一人才出声道:“前面就是禁地了,不能再走了吧?”
卫清平抬头看看,前面果然是他曾经来过的地方。山崖下面应该有一道铁锁桥,不过已经被砸断了,想也没有人来修理。在众人看来,这禁地阴森可怖,他却只觉熟悉温馨,葬身此地,应该也不坏吧,至少这里,只有令他温暖的回忆。
右边一人其实也早想停下了。他们是死士,死并不可怕,但圣山却是北骁人心目中的神之居处,若是触怒神灵,只怕死后也不得安宁,这才令他们畏惧。因此巴不得同伴出声,立刻附和道:“正是。人扔到山崖下,野兽自然会吃干净。”包括他们自己的尸体。
两人达成一致,便停步转身,正要招呼后面的同伴,忽然齐齐一怔——后面本来该有两人,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那一个不知到哪里去了。左边一人忍不住道:“人呢?”他们虽同是托明的死士,彼此之间却并不相识,更不知道名字。
后面跟着的那人随手一指:“方便去了。”
左边一人嘿了一声,道:“这时候了,还方便什么。”
后面那人似乎在头盔里笑了一声,道:“腾空了肚子好上路。”
卫清平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的,此时听了这两句话,却突然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两名死士顿时紧张,同时手上加力,喝道:“做什么!”
卫清平不答,只是拼命睁大眼睛去看后面那人。却见那人突然手指前方惊道:“圣山——”
两名死士心里一颤,同时转头。背后雾气氤氲,什么也看不清楚。一人道:“哪有什么——”话犹未了,颈后一痛,哼了半声就软倒在地,眼角余光瞄到另一边的同伴也倒了下来,随即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卫清平眼看着那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一时只能呆呆地站着,直到那人开始研究他身上的镣铐,他才能挤出点声音来:“……越——”
李越抬手拍拍他的脸:“傻了?”
卫清平一颤,冲动地伸手抓住李越的手紧紧贴在脸颊上,似乎想确认这温暖不是做梦。李越让他抓了一会,轻轻抽出手来:“先把你的镣铐开了,托明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相信事情办好了,可能会再派人进来打探,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卫清平现在还是如在梦中,无论李越说什么都好。李越蹲下身检查一下他脚上的镣铐,一眼看到那锯痕,抬头看看他:“你锯的?”
卫清平点头。李越皱眉:“没来得及锯开?”
卫清平怔怔摇头:“后来,就不想锯了。”他觉得有几千几百句话想对李越说,最后,却只说出这么一句。
李越看他一会,突然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我说过什么?”
卫清平茫然“啊?”了一声,思索起来。只是他此刻实在没有思考的能力,想了半天仍是只能呆呆看着李越。李越早拔出弯刀,对准锯痕处叮叮当当砍起来。北骁的弯刀既坚且利,铁链又已被锯了一道深口,没几下就砍断了。李越直起身来,顺手又给他来了一下:“我说过,不管怎样,你都不必再受伤了。这话,你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是不是?”
卫清平怔怔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我不会了。”活着再苦,也要活着,因为这是李越要求的。
李越伸手理一理他零乱的鬓发:“先走,找个安静地方慢慢开锁。这几个人怎么办?”
卫清平低头看看地上躺着的几个人。他这会满心的安宁,没有半点杀意:“放着吧,我也不怕托明知道我跑了。”
李越微微一笑:“就是让他知道才有意思。”
卫清平稍微想象了一下托明此后提心吊胆的日子,由不得也微笑起来。这是他将近一年以来第一次真心微笑,竟然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太适应,只笑了一半就慢慢收敛起来,垂下眼睛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李越皱皱眉,反问道:“为什么不给我送信?”话一说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挥了挥手道,“王皙阳送的消息。”
卫清平微微一怔,随即低声笑道:“他还没死心?”
李越转头看他:“你已经死心了?”
卫清平挺直身体,清楚地回答:“我不必。”
李越看着他,目光渐渐温柔:“那为什么不逃?”
卫清平移开目光:“我累了。”心虽然未死,人却已太累。
喜车自然还停在原处,包括拉车的马。李越在盔甲里穿了两套平民衣裳,撑得满满当当,这时候脱下一套给卫清平换上,各人拉一匹马骑了。李越手握马缰,突发奇想:“要么我们从山口冲出去,将托明吓个半死!”
卫清平微微一怔,看见李越张扬的笑意,突然胸中也涨满了豪气,用力一点头:“好!”
托明确实还在山口外没有离开。谋害大巫神,这实在是一件大事,他虽然下定了决心,却也怕圣山会有什么异动,一直迟疑着没有走远。雾气渐渐散去,圣山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托明悬在喉咙里的心稍稍放下,正想返回,突然一个侍从指着山口道:“丞相,人出来了!”
谋害大巫神一事托明进行得极为秘密,身边普通侍从都不知晓,只当真是为大巫神送亲,看见山口有人,也只当是送亲的四人返回,一面看一面奇道:“怎么只有两个?还骑着马。”
托明心头一凛,极力望过去。只见对方两骑奔驰而出,竟然是极之嚣张地对着他们而来。快到眼前才一拨马头,从侧面驶过。有眼尖的侍从惊叫起来:“是大巫神!”
托明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也看见了,虽然穿着平民服色,但其中一骑正是已经应该死掉的大巫神。甚至马匹从近旁驶过时还能听到两人的笑声,实在不像是鬼魂的模样。他怔了片刻,失声大叫:“放箭!放箭!”
旁边的侍从大惊道:“丞相,那是大巫神啊!”
托明猛醒过来,转眼看四周,还有七八个侍卫。他心中暗暗算计一下,冷声道:“那绝非大巫神!大巫神穿的应是喜服。定然是有人冒充,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你们赶上前去,将他们杀死!”几个侍卫怔了一下,但他们都是托明的心腹,虽然不知此事内情,却还是领命追了上去。
旁边的年轻侍从却看得极是清楚,连忙道:“丞相,那确是大巫神啊!”
托明看看左右已经无人,沉声道:“你过来——”年轻侍从不解靠近,只见丞相在马上向自己俯下身来,只当他要下马,刚刚伸手去搀,突然肋下一阵剧痛,低头时却见一柄带血的短刀从自己胸口抽出。他茫然抬头,接触到托明冰冷的目光,耳中只听他冷冷道:“只怪你眼睛太好用!”
李越纵马疾驰,向后看了一眼,笑道:“有送死的上来了。”他加上一鞭,在呼啸的风声中高声道,“怎么样?打一架?”
卫清平扬起头,感觉着迅疾的风刮过脸颊的畅快,高声应道:“好!”
后面紧追的七八个侍卫遥遥见前面两骑转了方向。北骁大部分是草原,唯有靠近圣山的地方有连绵的丘陵,长着茂密的树木。两人两马奔入其中,立刻就没了踪影。他们都是托明的心腹,虽然也疑惑前面那人的身份,但终究是要服从命令,抽出腰刀,也追了进去。
此地的树木都矮小,人骑在马上,头便会碰到树枝,难以奔驰,几名侍卫只得下马步行。但听风吹过树梢唰唰作响,却窥不到那二人踪影。这几人也是经过训练的,互相打个眼色,两人一队,自四个方向搜索。中间两队四人离得较近,彼此都能望见。这树林并不甚大,从头搜到了尾,并不见半个人影。四人在树林那一头碰面,不免狐疑。一人道:“怎么不见人影?莫非早就跑了?”他们是步行搜索树林,倘若对方并不下马,这时的确已经跑了。另一人刚点了点头,忽然猛醒道:“不对!还有两队呢?”四队人同时出发,理应同时搜到这头,怎么到了此时,其他四人仍不见踪影?
四人对看一眼,都觉身上一冷,再也不敢分开,一齐回头向树林里重新搜索。只是这一遍搜下来,不但没有见到追逐的目标,就连自己那四名兄弟也毫无踪影,只有八匹马还在树林外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那四人竟似被这林子吞了下去一般。若不是太阳当头,恐怕四人真会以为出了什么鬼怪。一人忍不住道:“见了鬼了!怎么人像平地没了一般?”
他不说还好,一说,大家更是心里发凉。另一人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不然,咱们先回去向丞相复命……”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复命?复什么命?人没追到,自己兄弟反而少了一半?他们在托明身边多年,哪次不曾完成任务,偏偏这次,竟然被吓了回去,自己说来也觉脸红。北骁最鄙薄胆怯之人,这四人平日里也是以无所畏惧自豪,怎道这次却被一片毫无声息的林子吓到,竟然没有勇气再回头搜一遍。
四人正在面面相觑,忽听林子里一声号叫,听声音十分熟悉,正是方才丢失四人中之一。这一声出来,倒把林子那死寂打破,四人反而不怕了,掉头又冲了回去。这次四人不敢分开,平平排开,相距只有丈把远,向声音来处摸去。正走着,忽然边上一人一声惊呼,脚不知踩进了什么里头,地下唰地一响,他整个人被倒吊了起来,在空中晃悠。这其实不伤命,只是突然来这么一下,惊得他忍不住叫了出声。这一声惊叫,三个同伴一齐转头看去。刚刚在此时,背后大树上突然跳下两人,一人一个,两名侍卫尚未来得及回身,颈后已经挨了狠狠一记,同时软倒。剩下一人惊悸回头,只见方才追逐的目标并肩而立,都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自己这边却只剩下了倒吊在树梢上晃悠的一个同伴……
“你说怎么处置?”李越蹲在地上,瞅着被捆得像猪崽一般四蹄倒攒又打晕了的八名侍卫,好笑地问卫清平。
卫清平眨眨眼睛:“把他们绑在马背上,让马自己回去。”
李越哈哈大笑:“好!这主意好!等托明看见给他驮回来八头猪,不知脸色会有多精彩!”
八名侍卫被绑在马鞍上时已经有人醒了,挣扎大骂。北骁人最重脸面,这般被捆猪似地送回去,纵然托明不惩治他们,他们也没脸见人了。
李越自然不理。八匹马中挑好的留下了两匹,剩下的有的一马驮两人,实在不成个模样。一匹给了一鞭子,马儿识途,长嘶一声,结着队跑走了。隐隐还能听到侍卫含糊的叫骂声。李越站在后面哈哈大笑,拍拍手转回来:“好了!”
卫清平笑着也站起来。他毕竟是被饿了好几天,加上夜不成眠,身体实在已经虚弱,只是乍见李越,那一种兴奋之气支撑着全看不出来。此时一口气散了,猛一站起只觉头晕目眩,模糊中觉得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立刻被温暖熟悉的气息包围住。眩晕的感觉慢慢散去,他看见李越的脸近在咫尺,满脸的风尘之色,神情关切。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小小的一个,被他深深的瞳仁包围着。梦游一般的,他伸臂攀上他的肩头,小心翼翼地向他唇上贴过去。两人的嘴唇都是干燥而温暖,有几道细小的裂口,贴紧时有细微的刺痛,却因此而更让人觉得踏实。
这一个吻如饥似渴。卫清平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浮在了舌尖唇间,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李越吸出去。他没忘记这还是在野外,在北骁的草原上,可是理智虽然这样提醒,那声音却细微得可怜,反而是身体呼喊着要求更深的接触。他摸索着去拉李越的腰带,心里有个声音低低地在说:“他只会出现在这时候,等离了北骁,他就会回柳子丹身边,你会再也看不见他。就放纵这片刻之欢,大概,也不为过吧?”
李越极力想从这一团火热中挣扎出来——这还在北骁的地盘上呢!可是卫清平紧紧攀着他,不屈不挠地去解他的腰带。李越觉得嘴里微咸,不知是血还是泪。他终于放弃理智,伸手一抽,扯散了卫清平的衣裳。
草地并不平坦,但是谁也没觉得。久未欢爱过的地方紧而涩,李越小心地开拓,卫清平却不能再等,声音暗哑地道:“进来!”
李越满头大汗:“不行……”
卫清平猛地抱紧了他:“行!进来!”
容纳他的地方紧而湿热,李越几乎能感觉到鲜血渐渐渗出,渐渐将两人结合处变得润滑。卫清平紧紧贴着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李越亲吻他冷汗涔涔的额头脸颊,感觉扣在背后的手指几乎掐进自己的皮肉里,疼,然而快乐,快乐,然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