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1 / 1)

东平皇宫的御厨半夜被吩咐立刻准备一份晚膳,不由有些乱了手脚。自来宫中消夜是常备的,为怕皇上批奏折批得太晚,饿着肚子休息不是养身之道。但消夜只是消夜,点心两三碟,米粥或油茶一杯,够吃三五口的也就行了。深夜吃得太多,也不是养身之道。可是晚膳就不同了,至少六碟八碗是要齐备的,否则哪像皇宫呢?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只余一个灶头温着粥,哪来得及弄一桌席呢?皇上寝殿里催得急,御厨只好把晚上撤下来的菜做了个大杂烩,再把那些根本没动着的凉菜配上,热热乎乎送了一大锅上去。菜送进寝殿,他也不敢走,站在院子里心中发虚。没想到不一会里面传出消息,皇上赏他十匹双面锦。御厨只怕是自己耳朵听错了,直到光彩夺目的锦缎送到眼前,他才晕晕乎乎谢了恩,心里仍然颠来倒去地想:难道皇上偏偏喜欢吃剩菜?

王皙阳并不知道他一道封赏已经把御厨震了个晕晕乎乎,事实上他现在心里眼里除了李越外谁也盛不下。人现在就坐在他对面狼吞虎咽,削瘦的脸颊上胡茬丛生,还有树枝刮破的痕迹,看得出为了匆忙赶路是什么也顾不得了。身旁扔着简单的行李,王皙阳翻一翻,里面只有些干肉干饼,有些硬得他用手都掰不动,不由心里有点难受,轻声道:“你怎么这样匆忙?一路上,就吃的这些东西?”

李越把一锅杂烩一扫而空,笑笑:“从中元赶过来的,就这几天时间,慢了赶不到益州。”

王皙阳微有些怅然:“不能多住几日么?看你累成这样子……”

李越用了三天的时间不眠不休,靠着一副滑雪板穿过万山赶到东平,饶是他身体结实,也有点吃不消。王皙阳声音里满是关切,是真是假,他听得出来,看他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不由伸手轻轻拍拍他搁在桌边上的手,温声道:“这时候北风应该发动了,我得尽快去西定。元丰哪有那么信任我,暗地里也派了眼线的,到时候我不出现,必然引起怀疑。”

王皙阳垂垂眼睛,打起精神:“你方才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只是我该怎么做?”刚才李越一边风扫残云,一边大致讲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东平与中元中间隔着万山,向来消息难通,更何况此事一直是秘密进行,因此王皙阳虽然也教人打探李越的消息,但中元发生的事他却是一概不知。

李越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我需要你帮我联络北骁,以民事纠纷为由,骚扰边境。元文谨虽然不是什么开疆拓土的人才,但谨慎勤勉,对边境之事处理得不错。这种事看着平常,其实麻烦,而且他是熟手,一旦有什么纠纷,元丰还得用他。”

王皙阳皱眉撅嘴:“他明明是出卖了你,你怎么还要保他?”

李越冷笑:“我不是保他,是保小武。虽然元丰现在答应不处置小武,难保将来不会下手,把他调离京城,天高皇帝远,我才放心。”

王皙阳酸溜溜地道:“你倒对他好得很……”

李越知道这小家伙犯起醋来也挺厉害的,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七八个月没见,王皙阳似乎又长高了些,轮廓之间少了少年的圆润而多了青年的英气,只是那一对桃花眼丝毫没变,一下下溜着人的时候都像是带着颜色的。

“小武到底是我送进去的……而且——元丰不让他继位,我偏要扶他!元文浩?他永远也别想登上中元王位!”

王皙阳不解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干脆杀了元文景,还要这么麻烦?”

李越笑得冷酷:“杀元文景有什么难处?我就是要逼他反。罗严被杀,他只有投奔西定,到时候举国皆知,让元丰亲自下令杀他。他不是想保住元文景的性命么?我就是不让他如愿!只要是他想的事,我都要他亲眼看着结果正好相反!”

王皙阳只觉他身上冷气四射,不由得畏缩了一下,暗想元丰也算个聪明人,怎么这次如此不开眼,竟然把主意打到柳子丹头上?他心思百转,一会儿酸酸地想柳子丹到底是李越的心头肉,若是换了自己,不晓得李越会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一会儿又想到北骁四个成年王子被灭,难保不是因着自己,于是又小小得意起来。李越看他眼神闪动,一时沮丧一时欢喜,不由失笑:“你想什么呢?”

王皙阳嘻嘻一笑,当然不会实说,只道:“元丰虽说要扶持安定侯重登西定王位,但他怎会放心?必然要在安定侯身边安下亲信。到时你在中元离得太远,恐怕来不及。要不要我派几个靠得住的人去?”

李越玩味地看他一眼:“你在西定还有人?”

王皙阳脸上一红,小声道:“当初与柳子轻联手之时,我派进去一些人。现下虽然被他清除了些,但路子还在。若是安定侯继位,皇宫自然要更换人手,到时候情况混乱,送进去几个人还做得到。”

李越心里微微有些感慨。换了从前,这样的秘密,恐怕王皙阳是不会主动向他说起的。

“我本想到时将北风和如意派过去,只是没法贴身随着,总是不方便。要是你能往宫里送进去几个人,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王皙阳难得得他一句夸奖,桃花眼一眯,笑出一对小酒窝来。他在宫里养尊处优,脸儿红红白白的,笑起来实在是可爱。李越这些日子也难得开心一次,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王皙阳小猫儿似的在他手心里蹭蹭,忽然想起一件事,敛起笑容,轻声道:“北骁使者明日到京,你不想亲自与他谈么?”

李越一怔,面色微微变了变:“难道是——”

王皙阳点头:“就是他。”

李越稍稍失神一秒,随即道:“大巫神足不出神山,他怎么能到东平来?”

王皙阳微微一笑:“卫清平此人,又岂会老实被禁锢在神山之中?如今北骁朝堂之中虽然尚未为他设一席之地,但文武百官,谁不认识这位新任大巫神?有些官员婚男嫁女,若得大巫神出席,无不自觉幸运。若皇后这一胎生女,就要与北骁结成姻亲。皇帝订亲,大巫神出马正是名正言顺。”

李越听他说起皇后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不由叹了口气:“那好歹也是你的儿女吧?”

王皙阳微微有些茫然,喃喃道:“不知道……”他确实没有对洛绮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事实上洛绮有孕这些日子,他也只是不时过去探视一下,回来就忙着思考如何对洛家明升暗降,丝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之情。而且他隐约觉得,皇后似乎是他和李越之间的一层隔膜,永远也没法消除的。他不愿再谈这些事,转开话头道:“可是你为元丰训练的那支暗军又该如何处置?”想当年,南祁三百特训军在北山山口力阻八千北骁铁骑之事仍在目前,而元丰这支暗军有五百人,倘若元丰发起狠来,恐怕就连李越本人也没法一敌五百吧?

李越淡淡一笑:“暗军根本没什么用处。”

王皙阳大奇:“没什么用处?”如果这样一支精训的暗军都没有用处,那各国都不必训练军队了。

李越点点头:“暗军听令于皇帝,至于是哪个皇帝,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元丰在位,自然言出令行,若是皇位上换了别人,暗军一样可以为其所用。其实暗军就是一把刀,握在人手里,自然可以杀人。可要是没有一只手去使用它,它也不过就是一件死物。”

王皙阳还是有些担心:“但暗军直接由元丰指挥,若是你要逼元丰退位,元丰一道手令,暗军……”

李越冷笑:“除非他把暗军放在三步之内,否则我又怎会让他的诏书传出宫外。”

王皙阳歪头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不由露出笑容。随即想起若是成事,柳子丹做了西定王,李越想必会长住西定。东平西定中间相隔南祁,再要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不由惆怅。换了从前,他少不得要算计一番,甚至暗中阻止,此时却只是长叹了口气,道:“到时候你在西定辅佐安定侯,还会时常来看看我么?”

李越看他先喜后忧,一脸伤感的模样,想起他从前变脸的本事,一面心中感动,一面却也忍不住想笑:“谁要在西定辅佐了?子丹也不想做这个西定王,累死累活,有什么意思。”

王皙阳闻言更是惆怅。他心心念念的国家和王位,到了李越嘴里却是“累死累活”四个字,倒显得他的争取是个笑话了。李越笑着摸摸他的脸:“不用一副苦相。人各有命,也各有自己要负担的责任。你的责任就是做个好皇帝,这个你做的很不错。子丹和你不一样,他是个做学问的人,不是玩政治的。”

王皙阳对他这个“玩”字只觉偏心,嘀嘀咕咕道:“总之我是不如他清高……”

李越揉乱他的头发:“闹什么别扭?人再清高,脱不了吃饭穿衣。你能让东平的百姓都吃饱穿暖,这就是最大的功劳。谁敢说你俗?让他去饿上三天试试。”

王皙阳转着眼珠,正想借机再撒撒娇,忽然门外隐隐传来喧哗之声,接着脚步声响,似是有两三人一起飞奔而来,在门外停下,张内侍的声音气喘吁吁,兴高采烈:“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千岁平安生产,诞下一位皇子一位皇女!皇上大喜!”

王皙阳霍地站起来:“生了?”一时间他心思百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喜悦之情发自内心。另一面却在冷静地思索:皇后诞下皇长子,兼长兼嫡,太子之位不可动摇,这是好事。然而若外戚借机坐大,又是可忧之事。皇长女和亲,给足了北骁脸面,此后二国间十数年和好指日可待。储君已有,自己也对列祖列宗有了交待,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此后可不必再纳妃。自己兄弟阋墙已是可悲之事,不如只有一子倒可免血亲相残,又避免了后宫争斗及朝堂结党。然而此后储君教导之事又须特别费心,若是储君无能,又无他人可代,情况更糟……这种种想法同时在心中打转,当真是百味杂陈,竟然忘了这时该先去看看皇后和新生儿才是正经。

李越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若要王皙阳不算计,当真只好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当下拍拍他:“恭喜你当爹啦。该先去看看孩子才对吧?”

王皙阳被他一拍,如梦初醒,连声道:“备辇,朕要去看望皇后。”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李越,“你……不会走吧?”

李越微微一笑:“不走。”看着王皙阳露出放心的笑容推门出去,心里不由也有些怅然——这个小孩儿也有儿女了啊……

皇后一胎生下一子一女,当真是天大的喜事。皇宫里不停地封赏,国都碧丘张灯结彩,全国免税三成,皇帝和百官拜宗庙祭山神,为储君祈福,忙得不可开交。正好北骁使臣也到国都,三日洗红之时就为长公主订婚,又是喜上加喜。

这一片欢喜声中,李越独自坐在皇宫一处冷僻的房间里等着卫清平的到来。王皙阳坚持要他和卫清平面谈,说是兹事体大,恐怕他传话不如二人面谈考虑妥当。李越知道他打的那点小算盘。那小孩是个不知认输为何物的小家伙,现在也不过是换了种方式来算计而已。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落在茸茸青草上几乎听不出来,只有到屋门前的回廊上才略微响些。李越一直起伏不定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他听着脚步声移到门前,停了下来。隔着门,他几乎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声,轻、细、悠长。

“殿下别来无恙?”

“我很好。”

“中元之事,方才太平侯都告诉我了,我想问问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叫我李越吧……”

“……越……”

门静静地隔在中间,在微微的风中丝毫不动摇。声音隔着它,听在耳中似乎是格外安宁而柔软:“柳公子好吗?”

“还好。蔓陀花的毒已经戒掉了大半,只要坚持三个月不再服,日后就不会有什么事。”

“前些日子我见到了周侍卫,不知他现在有没有找到你?”

“见到了。他现在潜在元丰身边做侍卫,只是还不算亲信……你的伤好了?”

“好了。”

“……今后,不管是谁,你都不必再受伤了。”

“……知道了。”

门板不知这两人为什么要隔着自己说话,它在风中咯吱响了一声,似乎想打开,随即被一只手按住了。

“大巫神干涉朝政,恐怕要遭人猜忌,你自己小心。”

“我明白。不过我有拥立新主的功劳,还有神山的庇护,他们现在还不敢动我。中元的事,虽然我听说了,可还不太了解。如果只是制造事端挑起边境纷争,此事容易。但宫变之事往往后患无穷,我还能做些什么?”

“不是宫变,是要元丰传位给小武。我不想搞出些旷日持久的战争,苦的只是老百姓。所以我才要保住小武的身份,这样他继位才不会有人找到借口造反。”

“……我明白了,你是要把一切都控制在皇宫之内……只是元丰怎么肯写这道诏书?”

“他不写,子丹会替他写的。”

“……越……如果,如果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请你务必告诉我,不必顾忌北骁的情形……”

“……好。不过我没有说的事,你不要去做。毕竟你在北骁只是个外人,就算再有拥立新主的功劳,他们也不会容许你掌握权力。托明能历经三代君主而不倒,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在他们的地盘上,强龙难压地头蛇,闹起来肯定要吃亏的。”

“我明白……我走了。”

“走吧,自己当心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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