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怨(1 / 1)

“殿下醒了?”元文谨的侍妾一见床上人睁开眼睛,不禁笑生双靥,连忙端上醒酒汤,“殿下昨夜真是喝得太多了,可头疼么?”

元文谨撑起身体,头确实有点晕乎乎的,虽然酒量不小,昨天晚上可也真喝得有点多了:“还好。”

侍妾一面扶他起身,一面絮絮道:“殿下不要再喝这许多酒了。自己的身子也该自己爱惜才是。那人究竟是什么人?殿下居然和他喝了一夜的酒。再者殿下再出去也得带几个人才好,幸好那人还知事,送了殿下回来,否则妾身等都不知去哪里接殿下。”

元文谨按按太阳穴,皱皱眉:“行了。人呢?”

侍妾怔了怔:“什么人?殿下是说与殿下共饮的那人?殿下吐了人家一身,人家自然是回去了。”

元文谨目光一闪:“我吐了他一身?”

侍妾点头:“是。殿下喝得大醉,刚进院子就吐在人家身上。”

元文谨不悦道:“既然如此,你们就不知留人更衣赔礼?”

侍妾眨眨眼睛,嗫嚅道:“侍卫们留过,他,他自不肯……”

元文谨皱眉:“来人!去各家客栈找一下,那人住在何处?找到了不许惊动,回来禀报。”

侍妾更是不解:“殿下找他做什么?”

元文谨不答,挥手让她出去,倚在床头沉思。昨夜他大醉,其实半真半假,就连吐在别人身上,也是有意为之,无非是想让那人留下来而已。不想这些侍卫们没半点礼数,居然就这么让人回去了。

生在宫廷,元文谨再温良恭俭让,也知道要为自己打算盘。他虽是长子,母亲出身却微贱,所以有这个长子的身份还不如没有。虽然他自知将来恐怕不可能继位,也十分明智地没有抱此希望,但他自己不想,不等于别人就不会把他当绊脚石。毕竟这立储一事,立长立嫡是最名正言顺的。下面那些皇弟们一个能过一个,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是他那王府里的侍卫,也有几个是各家派来的眼线。不继位不要紧,可就怕有人连命都不让他保住!李越此人的身手他已经见识过了,听口音也不是中元人,不会跟那些皇弟们有什么瓜葛,如果能收他在身边做个侍卫,岂不是好?元文谨自幼在宫中受得宠的后妃们欺凌,倒是把一双眼睛练了出来,看准了这个李越是个仁厚之人,因此诈酒装疯,将七分思子之情提到十二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夜丢失的儿子,果然引得那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怜悯。只是这诈酒也是个技术活,想不到那李越酒量也是不俗,你一杯我一杯,到后来竟真是喝多了,居然让人就这么走了!若是再找不着,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工夫?

好在虽然离了封地,皇子总是皇子,动用了青镇衙门的官役,不过半日消息就送了过来:那人住在青云客栈,数日前带着一大家子人入住的,声称是去京城投亲。元文谨得了消息,备了一份礼品,傍晚时分就登门拜访去了。

李越和文程等人在青云客栈包下了一间小院。元文谨来拜访的时候,北风正在向文程禀报白天官役们四处打探他们消息的事,接着就听客栈老板来说,有客拜访。

文程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越一笑:“看来李兄说得不错,这位长皇子也不简单哪。”‘

李越看他一眼:“长皇子是什么人,文兄应该比我还清楚吧?”都说长皇子为人懦弱文静,但看他昨天晚上居然借酒演戏,就知道果然皇宫之中不会有单纯之人。喝酒真醉还是假醉,李越看得出来。元文谨虽然喝到最后已经趴到桌子上,眼睛也是半睁半闭,但眼球微微震颤,不时会偷偷观察他的表情,哪里像是喝醉的样子!

文程笑笑,狡猾狡猾的模样:“在下离开中元很久了,自然不太清楚。哦,李兄不可让客人等得太久,快点去吧。其他的事,在下来安排。”

李越对文程此人已经彻底失望了。初见面时的自来熟,知道自己身份后的翻脸无情,现在又是一副狐狸样,说是千面妖精也不为过。尤其此人对自己用起来那是一个毫不客气,似乎吃定了他不会丢手不管,所以基本上,不要指望他会真出什么力。

“文兄?”李越招呼的时候不由好笑,果然是兄弟,假名字都是取最后两个字,文程、文谨,还真像呢。

元文谨微笑,起身施礼:“昨夜失态了,污了李兄的衣裳,特来陪罪。李兄怎么都不留句话,叫在下好找。”

李越跟着客气:“一件粗衣,何必放在心上。文兄酒量过人,昨夜喝得痛快!”

元文谨大喜。他听说江湖中人豪气十足,若是酒喝得痛快,往往便会投缘,当下打蛇随棍上:“说的是,昨夜一醉,真是平生未有之快事,几时有机会,还当与李兄痛饮一番。”

李越微微皱眉:“日后若有机会,在下自当奉陪。”

元文谨试探着道:“听说李兄携了家眷,不知要往何处去?”

李越叹口气:“实不相瞒,在下在中元举目无亲,如今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元文谨精神一振:“若是李兄并无去处,在下正要进京,同行去京城一游可好?”

李越瞧他一眼,摇摇头:“这,还是不要搅扰文兄的好。”

元文谨面露不悦之色:“李兄这说的是什么话,莫非是嫌弃在下,不屑结交?”

李越笑笑:“文兄气质天才,非富即贵,在下不过草莽之人,怎敢说嫌弃二字?”

元文谨露出微笑:“李兄并非凡俗之辈,难道还在乎这些世俗之别?还是觉得富贵中人铜臭满身,不值一交?”

李越苦笑:“文兄哪是什么铜臭满身之人?在下,实是另有隐情,不愿连累文兄。若是日后江湖相见,当再与文兄共饮一醉。”

他越是这样说,元文谨越觉得有机会。他要的是个侍卫,若是李越有什么原因需要个藏身之处,岂不是双方都有好处?

“李兄这般说,未免是太见外了。我与李兄一见投缘,李兄既知我还有些身份,有甚难处不妨相告,或者还能帮得上忙。”

李越迟疑再迟疑,直拖到门外传来嬉笑声,可乐手里拖着小武跑了进来:“李叔叔,来跟我们玩捉迷藏!”

小武被她拉着,一脸的不情愿,拖拖拉拉跟了进来。元文谨一眼看过去,忽然一怔,目光再也拔不开来。李越看在眼里,只作不知,随手从袖子里摸出包糖来:“叔叔这里有客人,不能跟你们玩。给你这个,去自己屋里玩吧。”

可乐见是糖,立刻接过来,看看自己袖子里放不下,转头塞给小武:“哥哥替我藏着。”

小武臭着脸接过来放进怀里,忽然发现有个陌生人在注视他,立刻转头狠狠一眼扫过去。李越声音一沉:“小武!”

元文谨如大梦初醒:“小武?李兄,这是你的——”

李越示意小武带着可乐出去,这才道:“小武是我在路上收留的,自小流浪,少些规矩,有失礼之处,还请文兄见谅。”

“路上收留?”元文谨轻轻重复了一遍,敛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含笑道,“李兄还没回答方才的问题呢。”

李越皱眉:“文兄真要知道?可知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惹麻烦上身。”

元文谨一笑:“既是与李兄相知,在下也就不相瞒了,在下并不姓文,姓元。”

李越上下打量他一眼:“元?元是国姓,难道——”

元文谨微笑点头:“在下元文谨,地封栾州,爵为谨王。虽不算什么极富极贵之人,但也略有权势。李兄所说的麻烦,不妨一听,或者在下还支撑得住。”

李越用复杂的目光看他一眼。正题来了。

“李兄——”马车行驶在不十分平坦的官道上,元文谨听着后面一辆车上传来的欢快笑声,似乎想去撩起窗帘,又抑制住了,“小武,是你在路上收留的?”

“对。”李越从马车另一角睁开眼睛。其实元文谨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倒是佩服他能忍到现在才问出来。

“这孩子,也是南祁人?”

“不知道。他说之前在西定生活过,听听口音也是西定居多。”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都告诉了元文谨,当然是八分真,二分假。李越是南祁摄政王手下的特训军一员,莫田当然还是摄政王的侍卫,文程换名程子文,是莫田的结义兄弟、摄政王派到西定的眼线,只是有妻有女之后就想退出,北风当然也是奸细之一,恰好摄政王这一死,大家就一起抛掉以前的身份,想另找个安身立命之处。这当然正中元文谨下怀,当下邀他们先去京城自己府中小住,等过了年就可以跟自己回栾州。那里是他的封地,中元与南祁又没有什么来往,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找他们。小武的事情,除了他曾经做过柳子玉的死士之外,都是真话。

“他自己也不知道吗?”

“我没问过。”李越不动声色,“他自己说连姓什么也记不得了,恐怕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了吧?”

元文谨干笑一声:“不知底细,李兄也不怕惹上麻烦?”

李越轻笑:“一个半大孩子,能惹什么麻烦?再说,有什么麻烦还能比我更大?殿下不是也收留了吗?”

元文谨也笑起来,只是笑容有些谨慎:“李兄叫我文谨便好。”

李越在心里笑了笑:“这未免太逾矩了。若是被外人听到,怕也会给殿下带来麻烦。”果然,元文谨微微松了口气。

李越低下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笑。元文谨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吧?要知规矩,寄人篱下之时,得自动把身份降下一等去。别说什么相知不问出身,出身不能不问,而且相知——喝一夜酒就算相知了?

其实元文谨算是个不错的了。身为皇子,却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式,平易近人、温和宽厚,这些词都能用到他身上。但是,别忘了能用上这些字眼的人,往往本身就站得很高。怎么没人夸赞乞丐平易近人呢?皇子毕竟就是皇子,再平易近人,他也还是皇子。

李越自觉这种想法不够厚道。他似乎,开始挑剔了。对了,就是挑剔,对所有遇到的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似乎想把人家心里最隐密的一点不良想法都挖出来。这种心态,似乎也不大正常吧?

元文谨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终于还是撩起窗帘往后看了看:“小武该有多大年纪?十三四岁?”

“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或者比这还大些?他长得单薄,也看不准的。”李越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这么巧的捡到一个凤子龙孙,而且小武只是长得瘦小,年龄可能真的不止十三四岁,如果元文谨自己非要这么想那他没办法,反正他没骗他就是了。

元文谨并没听出他的意思:“这孩子,长得倒也清秀。”

李越不在意地道:“男孩子要这么清秀做什么?瘦得那样,三根筋挑了一个头!”

元文谨低笑:“没人照顾,自然吃不好睡不好,等住下来,三餐规律了,用不了多久就结实了。”

李越没再接这个话题,应了一声又合上眼假寐。元文谨极想从他嘴里多套几句话出来,看他这样,心痒痒的,又不好再问,只能忍着,向前面看了看,道:“快到京城了。”

李越从另一边窗口也看出去。上霄高耸的城墙在日光下反着微光,城门口人来车往,热闹非凡。比之南祁和西定的京城,别有一番气象。

元文谨的侍从亮出腰牌,马车立刻放行进了城。上霄的街道极其宽大,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元文谨的府第在城西,他们从东偏门进来,要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倒是正好方便浏览市容。元文谨吩咐马车放慢了走,一面给李越指点何处有好酒,何处有好茶,何处又每月有大集市。正说着,忽然前面哗啦啦地响,一辆四匹马拉的车疾驰而来,驾车的两人一面猛挥鞭子,一面大声吆喝行人让路!恰好元文谨的马车从另一条街道上拐出来,过来了才发现避让不及,对方四匹马一齐惊得乱跳,几几乎把车也带翻了,两个马夫用力勒马,到底还是撞在一起。元文谨的马车速度慢,虽然挂上了也是大震,还没有什么,对方两名车夫却都摔了下来,马车里的人更是一头撞了出来,很狼狈地趴到了马背上。

两名车夫一落地,齐齐翻身跳了起来,上来揪住元文谨的车夫:“你小子长眼了没有?想死是不是?”挥起马鞭就抽。鞭子刚刚扬起就被抓住了,抬头一瞧,一人撩起车帘,一手抓着鞭梢,淡淡道:“大街上跑车,不怕撞伤了人?”

那车夫一愣,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还手,用力一扯,鞭子纹风不动,顿时恼了,戟指喝道:“哪里来的杂种!你知道这是谁的车?”

李越眉头一皱,看在元文谨的身份上忍了忍:“谁的车?”

车夫还没说话,跌出车来的人已经爬起来大声叫道:“打!快给爷教训他们!竟敢挡爷的车!往死里打!”

李越抬眼一瞧,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十一二岁的模样,眉眼却是一派的戾气,因为撞到马背上,撞破了鼻子,正一面用衣袖擦血,一面指着他大叫。李越正要说话,元文谨已经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是恪儿吗?我是谨叔。”

两名车夫一听,倒都愣了。偏偏那孩子横起眼睛冷笑道:“什么谨叔?不就是宫女生的吗?你敢挡我的马车,随你是谁都要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两名车夫知道眼前这个也是皇子,虽然有主子撑腰也不敢去打皇家血脉,但是不听主子的话也不行,于是不约而同地都对李越动上了手,想着把这人打一顿也算交了差。只可惜他们实在挑错了人,李越根本连车都没下,一人赏了一记,两人就抱着脱臼的手腕滚到地上去了。

元恪愣愣看着自己的人滚地葫芦一般跌成一团,指着李越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后面又赶上来一骑,远远的就吆喝:“少爷,慢点!”到了眼前一看自家少爷血糊满脸,似乎脑袋被人开了瓢一般,不由吓了一跳,“少爷,这是——”

元恪突然号啕大哭。元文谨脸色涨得通红,勉强道:“是穆管家吧?恪儿,恪儿的马车与本王相撞,摔到了。”

姓穆的一回头,见马车里居然是大皇子,脸上顿时堆起笑容:“原来是谨王爷。小少爷年少不懂事,谨王爷是长辈,该让着他才是。怎么现下打成这个样子,叫小人回去也没法向王爷交待。”笑容虽然客气,话却半点也不客气。

元文谨无奈道:“穆管家想是误会了,恪儿的马车来得快,小王这里避让不及,撞到是有的,却怎会向恪儿动手?”

元恪突然大哭大叫,指着李越:“就是他,就是他打人!”其实不用他说,穆管家也知道元文谨没有打人的本事,两道目光立刻钉到李越脸上。李越无所谓地回看他。

元文谨无奈地道:“穆管家,这是小王的侍卫,刚才跟恪儿的御人有些误会。”

穆管家冷冷盯了李越半天,发现他毫无所动,狠狠哼了一声,将小主子抱上自己马背:“谨王爷请吧,小人还要回去向我家王爷交差。今日之事,谨王爷去向我家王爷说吧。”调转马头去了。

元文谨看着两人背影,叹了口气:“今年运气不佳,这是我五弟的独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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