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坐堂老郎中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已经习惯了,求医人鲜血淋淋也没什么,但门窗不响,眼睛一睁就是一张带道伤疤的脸在眼前,确实有点骇人。幸好老郎中身体不错,否则真得吓出点毛病来。
李越把人拽起床,随手拍几粒珍珠在桌上:“我这兄弟受了刀伤,麻烦老人家给瞧一瞧。”他根本没从地道出城。田七身上挨了四刀,虽然还不致命,但若不尽快包扎,也就流血流死了。城外一片旷野,他到哪里去医去?因此他当时连灵堂都没进,摇了竹子几下就躲在了竹林里。等卫清平进了灵堂,他还抽空溜回书房,打开那密室装了一大袋子珠宝。卫清平还在城外旷野里发疯似地四处找他们时,他已经背着田七出了襄国侯府。那十几个还在迷糊的侍卫,他哪里放在眼中。
田七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越,浑不觉老郎中在处理自己伤口。李越对他笑笑:“我有影子,不是鬼。”
田七本来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如今听了这一句,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挣扎了半晌方道:“你……脸……”
李越摸摸脸,浑不在意地一笑:“这个?没什么,狼抓的。我要吃它,它反抗一下也是应该的。”
老郎中在旁边听到,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人,吃狼?偷眼看看,那道伤疤自眼下直拉到耳后,好在还没有扯动五官,但伤疤深留,是消不去了。好在这人本来就有几分犷野之气,脸上虽然多了道疤,倒还不致毁容那么严重。
田七心里还有无数的疑问,但李越东拉西扯,让他半句话也插不上,心里越发沉重。好容易老郎中将伤处处理完毕,长出了口气道:“好了。这些都是外伤,我再配些药,每日一换,休养十余日自然会好。”
李越将珍珠往他眼前一推:“多谢了。能否再给我们准备几件干净衣裳和干粮?”
老郎中见这珍珠颗颗有黄豆大小,圆润洁白,别说几件衣裳干粮,就是把他家这小药铺子买下来也差不多了,连忙应诺着,一边叫妻子去准备,一边打开枕边的宝贝匣子,将珍珠放进去。刚要合上匣盖,突然那面有伤疤之人猛地站起来,老郎中眼前一花,手腕已经被攥住了,那人一只手伸进去拿起一件东西:“这是什么?”
那是一只紫晶蜻蜓,李越认得清楚,这是当初自己给莫愁打的发饰,莫愁头一天戴就大出风头,心爱无比,天天戴着,绝不会看错。
老郎中吓了一跳,讷讷道:“这位爷喜欢?”
李越一摇头:“我问你这是哪里来的?是谁给你的?”
老郎中还以为他得放抢呢,看他似乎没这个意思,道:“是一位姑娘——”
他刚说出姑娘两字,只见那个被砍了好几刀的人也呼地站了起来,两人异口同声:“什么样的姑娘?”
老郎中又被吓了一跳,讷讷道:“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也是半夜,她和一个男子,就跟你们今夜一般进了寒舍。那男子也是身有刀箭之伤,伤势颇重。小老儿为他上了药。那姑娘就拿出这个给小老儿做酬劳……”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天晚上皇上抄了摄政王的家,那姑娘可能跟王府里有什么牵连,所以这东西他到现在也不敢拿出去被人看见。
李越心里砰砰乱跳,道:“那男子姓什么叫什么,老人家可知道?”这蜻蜓明显是从链子上用力掰下来的,看来是莫愁匆忙逃出身无分文,只好用这个换药。
老郎中想了想:“似乎姓铁。”
李越一口气松下来:“老人家,这位姑娘是我朋友,我想用珠宝换回这只蜻蜓可好?”
老郎中马上点头。不敢拿出去的东西等于没用,还不如换了珍珠,到当铺里去当掉也不惹事。
“我去给两位找些衣裳饮食来。”
老郎中出去,李越慢慢坐下,竟然觉得腿有些发软了。他从东平回到南祁京城,一路上都听到众人谈论摄政王府被抄被诛之事,虽然心里告诉自己传言未必是真,其实已经相信莫愁铁骥等人全部死去了。因此刚才田七几次想跟他说话,他都东拉西扯些不相干的事,生怕田七提起这事。现在终于听说铁骥莫愁并未死在府中,这口气才一吐出来,心里也就空了。他们还活着,但是……
“子丹,真的死了?”如果铁骥和莫愁还活着,也许……
田七低下头,半晌,终于低声道:“属下亲眼看见灵柩出京城……”
李越慢慢仰起头,竟然笑了:“其实,他未见得喜欢回西定。”
田七看着他嘴角边僵硬的肌肉和那个硬挤出来的笑容,咬牙道:“殿下为何不杀了卫清平?当时虽有几个侍卫,但殿下若要杀他也并不难!他背叛殿下如此,难道殿下还舍不得他?”
李越眼睛望着窗外,良久,缓缓道:“你知道我前世是做什么的?”
田七摇头。李越微微一笑:“杀人。”
田七一怔:“杀手?”随即自己摇头。怎么看,李越也不像个杀人如麻的样子。
李越轻声笑,笑声却冷得像冰,目光刀子一样扫过来:“不信?告诉你,我不是杀手,不过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田七打了个寒战,竟然不敢跟他对视,低下了头:“那殿下为何……”
李越笑容渐渐消失:“我杀过很多人。有些人,我知道他该死,杀起来不用半点犹豫;有些人,我不知道半点底细,可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动起手来也不该有半点犹豫!可能我会杀错人,可能我做了之后会背上良心的负债,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得去做。可是现在不一样,我不是在出任务,我不用压下心中的矛盾去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可同样的,我也再没有任何借口去轻视任何一条生命!以前我只对命令负责,现在我得为良心负责。我可以杀人,比如卫清平,也比如你。可是你们是不是真的应该死?我如果杀了你们,会不会做错?会不会后悔?”
田七似懂非懂地听,忍不住问道:“但卫清平明明背叛殿下至此……”
李越看着他:“那你呢?你也曾用箭对着我。”
田七哑然。李越淡淡一笑:“你没有错。你效忠的是风定尘,而我不是风定尘,你自然不必对我效忠,也就谈不上背叛。卫清平也是如此,各为其主,我无权要求他对我忠诚,自然也就不能责备他的背叛!”
田七隐约觉得拿自己和卫清平比较,似乎是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里。想了半天才道:“若是当时殿下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都是应该的。其实若换了是原来的殿下,一定会杀我!若是原来的殿下,也断不会留高家半条人命!”
李越看他一会,眼睛里漾起一点类似于笑的表情:“但是,我不是风定尘。”
田七身体一震,头低低地垂了下去。是,面前这个人,不是风定尘。其实他很明白,从王府离开的时候就很明白,真正的风定尘,原来的殿下,是永远回不来了。夺魄离魂之说太过恍惚,那些所谓的真人高士,无非是欺世盗名,就为混碗饭吃,没有一个人,能帮他把从前的殿下再弄回来。可是,为什么听说他被小皇帝诛杀、听到卫清平因为反叛他荣封襄国侯时,会那么愤怒,愤怒到不顾到处张贴的画影图形,潜回京城来行刺?是因为感激他放过他?笑话!风定尘教出来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怎么会为这点小小恩惠改变?可是,毕竟还是改变了。什么时候改变的?改变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依稀还记得他曾对莫愁说过,也对周醒说过:他们都变了。其实那时候,他自己也变了,只是没有觉察。等到他觉察的时候,改变已经太多太深,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两人静静坐着,李越的声音缓缓在屋中流淌:“我从岭州入境,一路都看见贴着你的画像,你怎么还回来?”
田七闷着头没回答。李越也不多问,只笑了笑,拿起那个装着珠宝的口袋,哗地倒出一大半:“这些你拿着,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离开南祁也好——”
田七打断他的话:“那你呢?”
李越一怔,手指缓缓攥紧:“我……想去西定看看他……”
“那我跟着殿下。”
李越转眼看他:“跟着我做什么?”
田七无话可说,只是重复一遍:“我跟着殿下。”
李越静静坐着,良久,微微笑了笑:“跟着我其实没什么意思。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田七第三次重复:“无论到哪,我都跟着殿下。”
周少傅自岭州回到京城,虽然加官晋爵,但住的房子还是原来那一处。七八间屋子,因为下人少,还有几间根本没动过。有一间在后院,少傅大人爱那里安静,做了书房,每天散朝之后,就到书房去读书或写奏折,常常连饭也带过去吃,没有呼唤,下人是不许过去的。
书房的门一例是紧闭着,周凤城推门进去,一看屋角的软榻上没有人影,不禁摇了摇头,反手将门牢牢关上,才轻声道:“下来吧,我说过没有外人会进来。”
门上方应声跳下个人来,落地的动作有些滞涩,显然身上带伤。脸颊瘦陷,只有眼睛锐利雪亮,充满警惕。周凤城径自将食盒放到桌上,一样样把里面的饭菜拿出来,看着那人狼吞虎咽,沉吟一下缓缓道:“昨夜襄国侯府有人进入……”话音未落那人已经蹿了起来,一手扣住他手腕:“什么人!”
周凤城低头看着那只抓得自己手腕生疼的手,淡淡道:“周侍卫,你的伤口裂开了吧?”
周醒怔了一下,才发觉小臂的伤口确实又被挣裂了。周凤城家中有药,却没有郞中,伤口只能自己慢慢愈合,一个激动,就又裂开了。
“到底是什么人?”
“还不清楚,听说是刺客。襄国侯府里口风紧,只打听出这一点来。今早城门刚开,襄国侯就派人到四城门口盯着,虽然没有惊动百姓,但显然是在找人。这样看来,即使是刺客,也已经跑了。”
周醒抹去一头冷汗,慢慢坐下:“跑了就好。”
周凤城看着他:“你觉得会是殿下?”
周醒大口扒饭:“反正我没见到殿下的尸体。”
周凤城沉默一下:“山林之中,尸体也可能被……”不等周醒抬头凶狠地瞪他,他的声音已经消失。那个人……似乎总是胸有成竹,万事掌握在手的样子,对着一头怒熊都能生还,实在不能想像,他也会死。可是,要让他像周醒这样,一门心思地认定那人没有死,一门心思地四处寻找,竟然还敢回京城,还敢跑到他这个少傅府中来守株待兔,也,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吧?
“昨夜那么一闹,襄国侯府里必然戒备更为森严,你……还是不去的好。”昨夜的刺客,不过是比周醒早去了一些。若是没有他们,周醒的伤势一好,第一件事就是去行刺襄国侯。
周醒不屑地一笑:“那些人算什么!”
“可是襄国侯也是殿下一手训练出来的——”周凤城话说出口就知道捅了马蜂窝,果然周醒猛地抬头,眼底一片殷红:“不错!他也是殿下一手训练出来的,也是殿下一手提拔的,可是他轻轻巧巧就把殿下出卖了!他身手就算再好,若是殿下死了,我拚了命也要杀他!”
周凤城静静道:“他与殿下,本来就有仇怨,这般做为,也怨不得他。”
周醒暴怒:“你知道什么!那都是以前的事,后来殿下对他怎么样!就说安定侯,那般一个绝世之人,对殿下又是百依百顺,最后也为他离了府。他还要怎么样!”
周凤城仍然淡淡道:“卫清平少年英雄,却屈身为宠,这本来就是天大的屈辱,没有什么恩惠能补偿得过来。”
周醒大声道:“那不关殿下的事,都是以前的——”声音像被刀截断一般消失在喉中,低头下去狠狠咬一口馒头,似乎想把自己噎死!
周凤城皱眉道:“你说什么?”
周醒头也不抬:“没什么。还得烦请周大人打听一下,昨夜行刺的是什么人?我怕会是铁骥。”
周凤城点点头:“我自然会去探听。不过铁侍卫护着莫姑娘逃走,如今莫姑娘未必有地方安置,他该不会回来才是。”
周醒停下筷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会不会是……”
周凤城心里陡然一跳:“谁?陆韬?”千万别是那个莽夫才好!
周醒讶然看他一眼:“谁说陆将军了?我怕是殿下!”
周凤城微有一瞬间的茫然,分心去想了一下那个消失在山林之中的人,而后才说得出话:“殿下?未免荒谬了。”
周醒不满:“有什么荒谬!殿下若是无恙,自然会回来看看。”
周凤城摇头:“他若是逃过一劫,该远走高飞才是。若竟为杀襄国侯回来,未免愚蠢。”
周醒肯定地摇头:“殿下是定会回来的。不过绝不是为了卫清平!”
周凤城皱眉:“周侍卫太过肯定了吧?”
周醒这次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微微一笑:“殿下定会如此。周大人,烦请你务必细细探查,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