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一脚跨进王府的小厨房:“一份鸡丝肉粥,四样小菜,要有酸的,不要辣。”
小厨房的掌勺刘厨子嘿嘿笑:“姑娘要吃?还要酸的?”
莫愁冷冷一笑:“刘厨子,我看你是做得太久了!”
刘厨子想不到一句玩笑话惹来莫愁翻脸,赶紧敛了笑:“小的糊涂,马上就做,马上就做。”
莫愁余怒未休:“都听好了,再有这样成日不务正业嘻皮笑脸的,马上给我滚出王府!王爷不养闲人!做好了,赶快送到安定侯屋里去!”
莫愁在王府中虽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但素来温和,做得久的仆役与她熟稔,有时也会玩笑两句,从未见她发过这般大的脾气,当下个个噤若寒蝉,直待莫愁转身出了厨房,刘厨子才吐了吐舌头道:“妈呀,不知谁戳到了老虎屁股,发这般大的脾气,连带我受气。”
虽是小厨房,人手却也不少,其中有个把灵透的便笑道:“刘师傅,你还是少说为妙。什么受连带,分明是你自己招的。”
刘厨子莫名其妙道:“怎么怪我?”
旁人笑道:“怎么不怪你?莫愁姑娘心仪王爷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安定侯受宠,你却拿她玩笑,岂不是自讨没趣?”
刘厨子不解道:“从前西园里的公子们受宠的多了,也没见莫愁姑娘怎样啊?”
先前人笑道:“这可不一样。当时王爷枕边人多,哪个也不当回事。如今西园已散,你不听街上人人谈论,想知道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王爷遣散西园……”话犹未了,旁边怕事的已经道:“莫再说了,没听姑娘说,再要嘻皮笑脸,就要赶了出去。你们若再多话,我们可要走开了。”
刘厨子张开了口半日合不上。他本是乡下人,虽是在京城里呆了多年,却是日日都在灶台上转。手艺虽好,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昨日刚刚做个了什么糕,王爷颇为欢喜,还让姑娘赏了他,心里高兴,今日才敢开这玩笑,不想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平白自找没趣。饶是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莫愁。
莫愁出了厨房,也知道他们必定在背后议论,只是那一股说不上是酸是苦的滋味直在胸中翻搅,也顾不得了,怒冲冲的便往后走。转过长廊,迎头跟人撞在一起,只觉如同撞在一堵墙上,哎哟一声险些没跌了回去,抬头一看,登时如火上浇油,怒道:“怎么是你?谁许你出来的?”
跟她撞作一团的正是铁骥。若是平日,铁骥自能闪开,只是他有伤未愈,莫愁又走得急,虽然听到脚步声,却是没能及时让开,重重撞在一起。他胸口有大片烧烙之伤,莫愁一头正正撞上,痛得几乎闭过气去,虽听到莫愁怒声斥责,一时却回不过气来答话。
莫愁只道他故意不答,心中更怒!她本来厌恶铁骥的北骁人身份,如今见他背信在前,又厚颜求救在后,更加看不顺眼,若不是李越嘱咐,便要任他自生自灭。现下虽是饮食医药俱全,却是送了就走,绝不多加理睬,弄得铁骥除了那日与李越谈了片刻,后来在马车中去寻找地牢又与侍卫说过只言片语之外,这几日竟然连一句话也没机会出口。
铁骥心中也是担忧。虽说李越答应救人,但他自知身为北骁人,又曾对李越出尔反尔,李越纵不计较,他手下的侍卫侍女们自是对他深恶痛绝,若要力阻相救铁骊,也是情理中事。前日他躺在马车中找到了地方,当时只听赶车侍卫甚为惊讶,虽想起来看看,却是浑身无力,又被人拉了回来,从头至尾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这几日李越没来见他,走动的人也就是莫愁带几个侍卫,对他都是视如不见,除了叫他吃药吃饭,没有半个多余的字。所以他虽是养伤,好似坐牢,完全与外界断了联系,更不知李越究竟有否出手救人,自然心急如焚。今日好容易能爬起来,知道若要请莫愁为他传话便是白费力气,索性横了心自己出来找摄政王。恰好看守他住处的侍卫换班,再者也未想到他竟能硬挣着起身,居然被他溜了出来,勉强走到前面,正好撞上了莫愁。
莫愁一见他不答,身后又没有别人,立刻明白他是溜出来的,登时双眉倒竖,喝道:“来人!”这里离铁骥住的地方其实不远,看守院子的两名侍卫刚刚换上岗来,还不知所以,听了声音立刻便有一人过来,一见铁骥,不由一怔。莫愁怒道:“你们都是死人?竟然让他这样随便乱走?王爷不在,都想反了是不是?”
铁骥这时才缓过气来,勉强开口道:“姑娘——”一句话没说完,那侍卫已经一脚踹在他膝弯处,将他按倒在地上。他只道铁骥要逃跑,下手可没容情,铁骥身上伤势未愈,又是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下半句话也憋了回去。
莫愁冷冷道:“你们两个玩忽职守,换了班自己去刑房领罚!这个人带回去,上了脚镣!我看王爷是太心软了。”
铁骥被人像拖死狗一般拖起来,双手抱住了廊柱,哑声道:“姑娘,我不是要逃走……”一句话未完,那侍卫反手切在他手腕上,喀一声卸了他手腕。铁骥一颤,强忍住不曾叫出声来,可是那句话也没法再说完,只有尽力扭头看着莫愁。
莫愁到底不是心硬如铁之人,听到那喀的一声轻响,心里也不由一紧,脱口道:“让他说完。”
铁骥苦笑道:“多谢姑娘。我不是要逃走,只想见见王爷。”
不说还好,这一说,莫愁又是怒从心头起:“见王爷做什么?想骗王爷再替你去救你主子?你倒是有什么好处到王爷身上?”
铁骥哑然,低下了头,心里一片说不出的苦涩。草原上的铮铮男儿,最怕的就是受恩不还,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救铁骊。可是欠了李越的,他又拿什么来还?
莫愁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黯然,明明是打断了骨头也不吭一声的硬汉子,现在却是全然无助的样子,心里不觉软了软,表面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冷着脸道:“带他回房!再让他跑出来,你们两个小心些!”
铁骥挣扎着不肯走,急道:“姑娘,请你让我见见王爷!”
莫愁沉着脸道:“王爷不在。”
铁骥无言以对,无力地松开手,任侍卫拖走。莫愁沉着脸看了一会,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冷冷地道:“王爷下朝我自然会告诉他,他若愿意见你自然就见了。你若再乱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铁骥感激地看她一眼:“多谢姑娘。”心里明白这女子其实也是嘴硬心软罢了。
莫愁嗤了一声:“多谢什么,谢我打断你的腿?”向侍卫道,“戴上脚镣,再让他跑出来,你的脑袋就别要了!”
侍卫连忙点头,拖着铁骥去了,莫愁一回头,猛然见田七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不由吓了一跳,嗔道:“你怎么悄没声息的,不怕吓死了人?”
田七脸色阴郁,半晌才道:“你以前从未因殿下的床闱之事发怒。”
莫愁怔了一怔,道:“以前不一样……”
田七截口道:“有什么不一样?”
莫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田七径自接下去:“以前西园之中雨露均沾,你只替十弟抱不平。现在柳子丹专宠,你就看不惯了?”
莫愁窒了一窒,被说中了心事,不觉微有些恼怒:“这是你该说的话么?”
摄政王身边的十二铁骑出身各自不同。田七本是莫愁府上家丁之子,自幼便学些拳脚陪着这位小小姐玩耍,虽说是尊卑有别,幼年之时倒还没有多少上下观念,长大之后为着这少年交情,关系也就不同于一般主仆。后来风定尘满门或诛或流,莫家以友戚连坐,男子一概流放,几个女眷虽说不曾流放,但家财尽皆抄没,富贵中人流落到贫民巷中度日,其凄惨可想而知。田七流放军中,随了风定尘四处拼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虽是侍卫之名,却与一般下人有天壤之别。风定尘平定东、西二国挥师回京,便遣田七在破旧民房中找到了艰苦度日的莫愁。故而莫愁与田七之间说是旧主,又比平常不同,甚至还有几分兄妹之情。田七对她言语之间也稍稍随意些,但似今日这般一针见血,地还从未有过。莫愁也是有些恼羞成怒,这才端出主人的架子来。
田七自己也怔了怔,面上神情顿时起了变化,喃喃道:“不错,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
莫愁见他神情古怪,自觉言语太过了。她家中父兄俱已死于流所,母亲姊妹也在八年的饥寒日子中陆续离世,满门上下几十口,如今只余她和田七二人,自然另有一种亲切。当下道:“是我说得过了,只是你这般说话,若是被殿下听到可就不妥了。”
田七低着头,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满脸苦苦思索的神情,口中喃喃自语:“你也变了,我也变了……”
莫愁诧异道:“什么你变我变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自从陆州回来你便古古怪怪,到底是怎么了?”
田七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慢慢往外走,口中道:“殿下该散朝了,我去接他。”
莫愁追上一步道:“不是有周醒么?你去做什么?”自从陆州回来,田七的伤还未痊愈,李越一直没派他做任何事,就是养伤。
田七也不回答,径自去了。莫愁真是莫名其妙,呆了一会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等着见王爷的,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
这个时候,英元殿已经散朝了,但田七赶到殿外的时候,周醒还守着马车等在殿外,并不见李越的影子。看见他来,周醒一怔,脸上立见喜色:“你怎么来了?”
田七笑了笑,眼睛四下搜索:“殿下呢?”
周醒指指英元殿后:“和康主事在文阁谈话呢。”
田七哦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拿眼上下端详周醒。周醒被他盯得有些发毛,道:“七哥,你在看什么?”
田七若有所思,道:“你现在对殿下,似乎不如以往那般惧怕了。”
周醒本是军中的军奴,是风定尘当上羽骑将军后才收到的人,年纪既小,跟随风定尘又晚,对风定尘始终畏惧有加,初到风定尘身边时曾经语不成句,后来年纪渐长才好些,但畏惧之心仍然不去。此时田七这么一说,周醒怔了片刻,才道:“这……殿下如今……我……”竟不知如何措辞。
田七紧盯着他,道:“你也觉得殿下如今变了?”
周醒思索道:“殿下这些时候脾气确是温和许多,或者是因为安定侯?”
田七低声道:“殿下脾气改变之时,安定侯可不在身边……”
他声音极低,周醒离得虽近,也未听清,疑惑道:“什么身边?”
田七脸色又复阴郁,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殿下脾气温和,恐怕未必是因为安定侯。”
周醒道:“那七哥觉得是为了什么?”
田七道:“你觉得殿下是几时开始改变的?”
周醒想了一会,道:“当时周中书在殿上进谏殿下的座位之时,我本以为殿下定要杀了他。现在想来,殿下那时确是与前不同了。”
田七道:“恐怕还要早些。”
周醒皱眉道:“还要早?那是什么时候?”
田七不答,只道:“若照殿下从前的脾气,周凤城早死了十次八次了。还有这个铁骥,明明曾经言而无信,殿下从前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现在却还留着他,岂不奇怪?”
周醒思索道:“不过殿下也自有道理。周中书确是个人才,现在不也为殿下所用了?至于铁骥……他那一手连珠箭法确实天下难寻,殿下如今身边没有多少人手,自然要招揽人才,再给他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
田七冷笑道:“我倒觉得,殿下是越来越变心软了。”
周醒道:“或者殿下有了安定侯,心里开心,自然不愿多杀人。”
田七道:“不错,殿下最近确实是比从前开心得多,开心得太多了。”
周醒看他一会,犹豫道:“七哥,难道殿下如今开心,你看着不欢喜?”
田七怔了一怔,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周醒别过头去不看他,轻轻道:“我跟着殿下的时候少,但也看得出来,殿下并不开心。他虽是摄政王,其实对朝政也不怎么感兴趣。说到身边人,西园里虽有那么多人,哪一个他也不放在心上。外面看是一呼百应,其实你我都知道,殿下多少是有些寂寞的。如今有了安定侯……我心里,是替殿下高兴的。”
田七喃喃道:“你,你高兴么?你也知道,殿下从前……”
周醒转过头来看着他,认真道:“七哥,我知道我来得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和十哥他们感情深厚……但,但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殿下,我觉得殿下这样子才好,才过得开心,才……活得像个人。他以前,太苦了。”
田七眼中满是矛盾之色:“……也,不只是为十弟……你不知道,唉,你究竟是来得晚,对殿下……”
周醒凝视他:“七哥,我对殿下怎么了?”
田七对着他认真的眼色,终于苦笑一下,喃喃道:“我,我再想想……”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