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1 / 1)

“王爷的伤口是进了脏水,有些化脓了。”从平河城里找来的郎中战战兢兢地检查过李越腿上的伤口,头也不敢抬地禀报。

其实李越自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也没什么抗生素之类的药品,他又因为急着去救柳子丹,根本也没有好好休息,何况在那样的大浪之中,为了把柳子丹捞起来他不但伤口进了泥水,还被水底的芦根苇杆又划到了伤口,不发炎倒奇怪了。这种伤他以前受的多了,根本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只可惜田七和周醒似乎并不这么想。

“行了,你开方抓药吧。”李越挥挥手,示意田七把满头冷汗的可怜郎中带出去,“周醒,你去安排一下,我们还是按计划马上去西定国都。,平河城是暂时安定了,别的地方的灾情不能再耽搁了。”

周醒应了一声,道:“殿下,铁骥等人怎么办?”

铁骥?李越皱起了眉。第二重浪拍碎了柳子玉的大船,铁家军不精水性,几乎全军覆没,铁骥自己也是因为在沙洲之上,与铁线蛇两人死死抠住了地上的芦根才没被大浪卷走,但也被水灌得够呛,自然只能做了李越的阶下囚。如果是原来的摄政王风定尘,只怕想也不想就会将他们杀了,但李越不想。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那是在执行任务中或是战场上,但是对阶下囚下手,那是违反特种兵军规的。

“先关着,过一会再处理。”反正不能再轻易放掉了,上次一放,就是一个放虎归山,虽然铁骥的立场他可以理解,但是理解不等于可以再犯一次错误。

“你怎么样?早点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周醒退出去,李越转头问坐在床边的柳子丹,伸手轻轻触摸他颈间的伤痕,“疼么?”

柳子丹微微摇摇头,自从回了平河城,周醒等人忙着请郎中来给李越看伤,他就悄无声息地一直坐在床边。

“这是什么?”李越一低头,看到柳子丹手中握的东西,有点眼熟。那是三条半寸长的纯金鲤鱼,串在一条金线上做成的佩饰。

柳子丹在手里揉搓着那串佩饰:“是我三哥的,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兄长,人找不到,把这个带回去葬了也好。”大浪来时他曾想抓住柳子玉,但只扯下了他身上的佩饰。

李越无言。不管怎么说柳子玉总是柳子丹的骨肉亲人,而不管怎么说柳子玉总是他杀的,这件事,往深想似乎就有点不大妙。“我好像见过这个东西……”在大堤上,“难道那九鱼佩饰是你……是你扔下的?”

柳子丹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紧紧盯着李越:“九鱼佩,你见到了?”

“是一个小孩子捡到的,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否则就留下了。”

柳子丹目光炯炯,牢牢钉在李越脸上,声音却慢悠悠的:“你把那东西给人了?”

“不是我给了人,”李越觉得头有些晕,果然还是发烧了,但愿这个郎中医术好些,明天能退了烧好上路,他没注意到柳子丹的表情,“本来就是个小孩子捡到的,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要不然让田七去找找,那孩子应该还在城里。”

“你不知道那是我的?”柳子丹缓缓的说,目光却愈加锐利,是李越从未见过的锐利。李越本能的警惕起来:“怎么了?”

柳子丹的声音一字字从唇间流出:“你,是,谁?”

李越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落下去:“什么意思?”

“你是谁?”柳子丹重复了一遍,并没有回答李越的话,语声也急促了起来,“你根本不是风定尘!”

李越强迫自己镇定:“你疯了?我不是风定尘是谁?”

柳子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冷笑的意味:“你不是风定尘。如果你是风定尘,就绝不会不知道那九鱼佩饰是我的东西!”

果然是说错了话。李越保持面部表情不露半点情绪:“本王日理万机,一件佩饰记不得又有什么稀奇?”

“一件佩饰?”柳子丹眼中露出一丝伤痛屈辱,却又带着逼人的锋利,“殿下难道会忘记曾用那佩饰做过什么?我可记得还是殿下命令我必须时刻将这佩饰带在身边的。说起来这段时间殿下还从未用过它,倒叫我有些疑惑了呢。”他说着话,手却紧紧攥住了那串佩饰,似乎想把它捏碎,声音却是冰冷的,“倘若这件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倒是有趣得紧呢。”

李越心里同时有好几种思想在纠缠:那串佩饰曾被原来的摄政王做过什么?柳子丹曾受过怎样的折辱?自己的身份如果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原来柳子丹也会有这样冰冷锐利的目光。他想做什么?

屋中沉默如死,半晌,李越才缓缓地说:“你说得不错,我不是风定尘。”

虽然是自己做出了判断,但听到肯定的答案,柳子丹还是吃了一惊:“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怎么能冒充风定尘?”

李越微微踌躇了一下:“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

“借尸还魂?”柳子丹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那你是什么人?”

“我—”李越觉得这件事颇难解释,“算是个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人吧,其实我也对你说过,我的真名是李越。”

柳子丹又垂下了眼睛。猜测成为事实,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毕竟眼前这个人不是风定尘,他从未像风定尘一样折辱过自己,反而对自己诸多呵护,更在滔天巨浪里救过自己的命,又为了西定赈灾千里奔波……不期然的,林影的脸突然闪过眼前,目光中带着失望,或许,还有不忍露出的鄙薄?柳子丹挺了挺腰,手又握紧了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难道那样的日子还没过够么?难道他柳子丹这辈子,就要一直被男人压在身下?难道,他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南祁皇太后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高兴。”

李越目光猛地一厉:“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痛快地把真相告诉了柳子丹,或许他是在赌,赌柳子丹会为他保守秘密,赌柳子丹对他,会有一丝真情,就像那天晚上在客栈,轻轻盖上身来的一角被子。但是现在看来,他赌错了。

柳子丹微微抬高下巴,让目光越过李越头顶:“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的意思,多半就是有所要求的意思。

李越的心在一寸寸凉掉。果然不愧是勾心斗角的皇宫里走出来的人,柳子丹冷漠倨傲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不带一丝情意。李越突然冷冷一笑:“你以为,有机会可以把这件事告诉皇太后?”

柳子丹的心猛地一缩,所有曾经的温情都撕开了,此刻没有什么会留下来:“又何必亲口告诉皇太后,只要我在这屋里喊一声,三天之内就会传到南祁皇城,你信么?”

屋中死一样的沉寂。李越其实有把握让柳子丹绝对喊不出这一声,但他下不了手。他知道自己不是风定尘,也永远不可能变成风定尘,所以,他就只有落在下风:“你有什么条件?”温情的面纱已经揭去,剩下的只有利益,□裸的利益。

柳子丹松了口气,反而不敢正视眼前的人,稍稍转开了目光:“还我自由。”

“你要留在西定?”这条件不算苛刻。

“是。还有,减少西定贡银的数目,善待西定百姓。”

李越沉默。减少西定贡银数目是件大事,如果贸然减少也会引起疑心。以前,李越的确没有认真想过身份暴露的问题,或者说,他还没有拿出十二分精力来力图模仿原摄政王,因为在他潜意识里他并没想永远呆在这个位置上,他对做什么摄政王没有兴趣,但现在,柳子丹的话仿佛一柄重锤结结实实敲在头上,让他猛然领悟到身份暴露的严重后果,也提醒了他,如果不打起精神来扮演这个摄政王,他可能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柳子丹在李越的沉默中有些沉不住气:“你不答应?”

李越把身体往床头一靠,漠然道:“允许安定侯长留西定,同时又减少西定贡银数目,这两件事一起做,只怕更会引起别人怀疑吧?”

柳子丹脱口而出:“那么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必须减少贡银数目!”一句话出口,他又立刻后悔了,马上补上一句,“但你,你不能再强迫我跟你……”

李越双手环胸冷冷一笑:“放心,我不会再碰你。不过贡银的事,还要回到南祁以后慢慢处理,在西定,我至多只能口头减免明年的数量。”

柳子丹当然知道这不是小事,李越如果能先减免了明年的贡银,对西定已经是件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只是,看到李越如此冷漠的神情,他心里,似乎有些不舒服。微微甩了甩头,柳子丹想甩开心中那一丝奇异的情愫:“好,只要你遵守诺言,我也一定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李越在心里冷笑一声:如果要你闭嘴,我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他不能用,或者不如说,他不忍用在柳子丹身上。

“行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真是可笑,自从回了平河城,柳子丹一直陪在身边悉心照顾,可是只不过短短几分钟,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柳子丹默然地出去了,李越烦躁地翻个身,突然坐了起来,高声道:“周醒,周醒!”

叫了两声周醒才急急奔了进来:“殿下,怎么了?是不舒服么,属下这就去请郎中?”

“请什么郎中!”李越一把掀开被子,“本王要提审铁骥!”再不找个出气筒,他要爆炸了!

河道衙门后院的房中,三个人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手脚上都带着铁镣。李越推门进去,三人都抬起了头,其中一个只看了一眼就把头又低了下去,另外两个却对李越怒目而视。这两个人是铁线蛇和铁箭,满船的铁家军就只一个铁箭死里逃生,而那个低下头去的自然就是铁骥了。

田七端来一把椅子,李越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冷冷看着铁骥:“把头抬起来,难道你不敢见我?”

铁骥顿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来,直视李越:“为什么还不杀我?”

“杀你?”李越冷笑一声,“杀你容易得很!我要知道,那六王子是谁?”

铁骥面上露出警觉之色:“我不会说。”

“不说?很好。”李越一摆头,田七手起刀落,铁箭一声惨叫,左肩被匕首穿了个透明窟窿。

铁骥面色猛然一变:“你住手!”他预料会有严刑拷打,却没想到不是对他而是对着铁箭。

李越冷笑。田七手也不停,拔出匕首,又是一下插在铁箭右肩。这一次铁箭已有心理准备,死死咬住牙关,只发出一声闷哼,但面上肌肉抽搐,可见正承受着巨痛。铁线蛇忍不住破口大骂:“风定尘,你这卑鄙小人,你们南祁人,就会用这种卑鄙手段!”

李越双眉猛然一竖:“住口!”他伸出手,用食指挨个点着铁线蛇和铁骥,“你,还有你,你们两个的命早就是我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论?至于他,”他转手点点铁箭,“也是我的手下从水里捞上来的。怎么样,你们三个,总共欠我四条命,难道不该还?”

铁骥面有愧色。的确,李越救过他一次,又放过他和铁线蛇一次,算起来加上铁箭,的确是四条命。是他非但不报救命之恩,反而与李越为敌的。

“你,你杀了我就好,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

李越冷冷地笑:“我早说过了,要杀你容易得很。我要知道,那六王子是谁?你如果不说,我就先斩他一根手指,手指斩完了就是脚趾,再完了就卸他一条胳膊,再接着是腿……你说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他要是死了,就拿你这个随从再试。”

铁箭忍住剧痛嘶声道:“不能说!我死了你也不能说!”

李越无所谓地笑笑,田七已经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团破布塞进了铁箭嘴里,反手又把铁线蛇的下巴卸了下来。李越看着面色惨变的铁骥,悠然道:“你想死在他们前边是么?如果你先死了,我就放出消息,说他们两个为了自保已经投到我手下,你觉得怎么样?”

铁骥面色更白。草原上的汉子,最怕名声受到玷污,如果铁箭和铁线蛇真被自己兄弟误会,那对他们来说比死更痛苦,那是用鲜血也不能洗清的罪孽和冤屈。铁骥牙腭扭动,终于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我不能说。”

李越把头靠回椅背上,田七立刻一手一个将铁线蛇和铁箭拖了出去。铁骥猛然挺起身体,但手脚上的铁镣令他行动困难:“你想干什么!”

李越听着田七将那两人拖走,估摸着已经再听不到这屋里的对话,才缓缓道:“没什么,再过一会他们会知道,你为了不忍眼见他们受刑,已经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了。”

铁骥猛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有!”

李越淡淡一笑:“你有。否则我就不会放他们走!”

铁骥死死盯着他,如果目光也会变成刀子,李越此刻已经被扎成了蜂窝,但他并不在意,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不肯说出六王子的事,我可以不再问你,但有个条件。”

铁骥痛苦地死死咬着牙,唇角已经渗出鲜血:“什么条件?”

李越这才直视他:“发誓效忠于我。我可以允许你忘记从前所有的事,从这一刻起,只效忠于我。”这个世界已不是他习惯的那个社会,所以,他也只有变了才能生存。

铁骥僵直着身体,头脑一片混乱。效忠眼前这个人,意味着他要从此抛弃了自己的祖国,抛弃了美丽的草原;他放出的消息,加上自己的誓言,足以让族人全都认为他已经成了叛徒;但是他允许自己忘记从前所有的事,就意味着他不会再向自己逼问族人的一丝秘密;这个人在剥夺了自己全部的自由的同时,也给了自己现在所能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李越一直稳稳地坐着,用目光逼视铁骥。慢慢的,铁骥低下了头,破碎的声音从他流血的唇角挤出来:“我,铁骥,对北骁草原伟大的长生天起誓,以我神鹰后代的血脉和生命起誓,自此效忠眼前这个人,永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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