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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大妙。心系苍生之人,未必都全在朝廷……这句话简直说得太好了,深得我心,深得我心。”曹殊隽忍不住跳将起来,哈哈大笑,“夏郎君,方才我对你多有不恭,是我有眼无珠,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说完,长揖一礼。
夏祥还了一礼,淡然而笑:“曹三郎客气了,我方才一番话,也并非全是为你而说,是有感而发,你不必谢我。再者,你若醉心于手艺,想做一个手工艺人或是一个匠人,我自然赞同。若是只想纵情山水之间,只图自己逍遥自在,我也不以为然。”
曹殊隽奇道:“我只说我一心向道,并没有说我喜好手工,夏郎君,你从哪里得知我醉心于手艺?莫非是……”说话时,他狐疑加促狭的目光投向了曹姝璃。
曹姝璃见曹殊隽怀疑她暗中向夏祥透露消息,没好气地笑骂:“真是笨得可以,夏郎君怕是早就发现了你手中扇子的不同之处,才主动提出要你赠扇。他扇子在手之后,打开便可看到你在扇柄之处的留名……”
“真是如此?”曹殊隽半信半疑,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夏祥,仿佛夏祥只要说谎他就可以一眼看穿似的。
夏祥从容地一笑:“实不相瞒,开始之时,我也只当你一心向道,除此之外,再无喜好。后来见你扇不离手,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若你真是逍遥自在之人,不会如此在意一把扇子,何况扇子不管是材质还是造型,都不是上等。以你的身份,即使是金扇玉扇也不会爱不释手,除非此扇对你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便试探着索要扇子,你随手相赠,然后我扇子在手,打开之后就一目了然了。”
夏祥一开始也确实只当曹殊隽不求功名只为洒脱,有一颗“我自逍遥寻仙去,不做尘俗世中人”的出世之心,交谈之后才发现其实不然,曹殊隽一心向道不假,在向道之余,依然少年心性,贪玩,喜欢精致的物品,不管是穿衣打扮还是身上的佩玉以及手中的玉器,无一处不精心无一物不精细。
真正向道之人,宽衣大袍,飘然若仙,更有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所谓逍遥,不就是随心所欲不为世俗的一切所约束么?曹殊隽非但周身上下的衣着华丽精美,就连衣袖上的绣饰也别具匠心,并非常见的图案,夏祥一看便知是出自个人之手。
不过到底是不是出自曹殊隽之手,夏祥并不敢确定,直到他注意到不管是曹殊隽的衣袖、领口还是佩玉的图案都是同一个标志之后,他便心中明白了几分。
图案并不复杂,只是“曹”的异体字的篆体“曺”,不言而喻,图案出自曹姓之人之手。那么除了曹殊隽之外,还能有谁?
唐时,“曹”字常写为“曺”,或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渊博,不管是出自哪一种原因,唐时“曹曺”通用。
大夏之后,特别是在司马饰力推提倡平实文风之后,非但文人写书不再喜好生僻字,连异体字也很少有人有意提及,“曺”字也完全被“曹”字代替,许多人甚至不再认识“曺”字。
夏祥从“曺”字上猜测到衣服上的刺绣以及佩玉上的图案都是出自曹殊隽之意,但究竟是不是他亲手所为,不敢妄下结论。等他细心观察到曹姝璃和曹用果的衣服以及佩玉上并无此图案时,他心中更加坚定了一个事实,曹殊隽的图案是他为了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而有意为之,毫无疑问,图案出自他自己之手。
因此,夏祥才有意索要曹殊隽的扇子。扇柄之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且扇子无论材质还是形状都和常见的扇子大有不同,就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推断,曹殊隽在一颗向道之心之余,喜欢奇技淫巧——扇子是他亲手所为。再加上曹用果也无意之中提了一句,就更让他坚定了判断。
曹殊隽喟然一笑,心悦诚服:“夏郎君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不知夏郎君还看出了什么?”
夏祥笑而不语,他自然还看出了一些事情,只不过此时还不到点破之时。
曹用果也是一脸讶然,长身而起,难以置信地问道:“刚才之事,当真?”
“确实属实,爹爹。”曹姝璃心知爹爹疑心曹殊隽和夏祥演戏,出面作证,她虽也怀疑夏祥如此年轻真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却也清楚夏祥和曹殊隽确实是初次相见,且二人并无私下交流,“夏郎君一个时辰前才刚刚认识三郎。”
曹用果暗暗叹服,如此有心的后生晚辈确实罕见,尤其又是读书之人,不过即便如此,想要三言两语说服他改变主意,也不可能,他微微一笑:“制扇之人,随处皆是,不足为奇。大夏虽不抑商,也不轻贱手工艺人,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只有高中进士,才能谋一个出身,才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曹公,渊明归隐图可是友人相赠?”夏祥并没有正面接下曹用果的话,而是顺势一转,他负手而立,仰望渊明归隐图,心中百感交集。
三年来,李鼎善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他不但饱读诗书,还学到了在别的先生之处不可能学到的处世之道、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天文地理。李鼎善并非因循守旧的老夫子,知道变通之法,并不排斥圣贤书之外的杂家学说。正是因为他的开明和包容,夏祥才得以学到了许多在正统士子眼中离经叛道或是不屑一顾的东西。
曹用果心中一惊,不由多打量了夏祥一眼,见夏祥泰然自若,心想或许是他多虑了,夏祥不过是一名进京赶考的学子,怎会和李鼎善有干系,从容地说道:“不错,是工部侍郎宋超度所赠。”
“宋超度?”夏祥进京不久,不及打听李鼎善到底是何来历,也不知道李鼎善曾任何职,原本以为渊明归隐图的落款是李鼎善题字,会是为李鼎善赠与曹用果,不想竟然不是,“宋侍郎不是吏部侍郎?怎么又改任工部侍郎了?”
六部分别是户部、吏部、兵部、刑部、礼部和工部,若按职责和权限大小排名,户部和吏部掌管天下粮仓和官帽,毫无疑问排在最前。其次是掌管天下刑事的刑部以及掌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就连管理天下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的礼部,也比工部位高权重。工部掌管营造工程事项以及百工山泽沟洫屯田之政令等诸多事宜,相比其他五部,不但事情繁琐而杂乱,而且向来事务繁多却又容易出现事故。比如挖河屯田开荒,等等。
由吏部侍郎转任工部侍郎,不算贬谪,算是转迁,是为平级调动,职权大为降低,算是明为平调实则贬谪了。
宋超度之名夏祥有所耳闻,因宋超度为人正直,曾当面向皇上上书,皇上不想再听他的慷慨激昂之词,转身要走,皇上每走一步,他就跪拜一次,高呼圣上留步。皇上迈出五步,他头碰地上,磕得头破血流,皇上无奈,只好留下耐心听他讲完。之后皇上每每提及宋超度,总是想起被他强行留下之事,为此,皇上虽然认可宋超度之才和为人,却头疼他的耿直。
若说苏确是强硬的耿直,宋超度则是以退为进的耿直。
曹用果轻抚长须,摇头一笑:“升迁贬谪调任,是朝中司空见惯之事,不必大惊小怪。就如我,虽还是被笑称为睡卿的鸿胪寺少卿,其实已经赋闲在家,被削官免职,不过是早晚之事。”
原来曹用果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夏祥初入京城,对官职有所了解,不过何人任何职,他并不是十分清楚。鸿胪寺少卿在京官之中,不但级别不高,仅仅是从五品小官,而且并无实权,形同虚设。可以说,曹用果在高官如林的京城之中,完全没有一席之地。
夏祥并不会因为曹用果位卑权低而有不恭之心,就继续刚才的话题:“渊明归隐图落款是李鼎善,可是李鼎善李公的手笔?”
“正是。”曹用果暗中打量夏祥一眼,见夏祥神色如常,心中稍安,李鼎善现今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患,三王爷欲除之而后快,上京之中几乎无人不知,他唯恐夏祥包藏祸心,“夏郎君莫非认识李公?”
“并不认识。”夏祥不敢贸然透露他和李鼎善的关系,想借机问清李鼎善来历,便道,“李公是何许人也?”
“渊明归隐图是李公三年前所赠……”曹用果并没有正面回答夏祥的问题,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渊明归隐图之前,一声轻叹,“夏郎君,依你之见,陶渊明归隐田园,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还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
陶渊明的诗对唐及大夏的文人有极大的影响,有大夏第一才子之称的连车盛赞陶渊明“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并且做了几十篇和陶之诗,由此可见陶渊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曹殊隽心中焦虑,爹爹和夏祥不谈及他的大事,却闲谈起了陶渊明,怎不让他坐立不安,想要插嘴却又不敢,只好连连朝曹姝璃大使眼色。
曹姝璃暗中朝曹殊隽悄悄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相比曹殊隽的急切,她淡定多了。并且她也看了出来,夏祥和爹爹看似在不着边际的闲谈,其实还是在围绕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大做文章。
也可以说,夏祥是在借渊明归隐图来和爹爹坐而论道。
曹姝璃自认见多了青年才俊,不管是王爷之子的王子还是公侯之子的公子,于她而言,都并无不同,无论是王子的倨傲还是公子的自负,都不会让她怦然心动。哪怕对方真有超人一等的才学,满腹经纶口若悬河,在她眼中,却总有轻浮和卖弄之感。
夏祥却不一样,他虽不及王子高贵公子华贵,却淡然若风从容如松。所谓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夏祥周身上下有一股温润之气,脸上不时流露出的自信和洒脱,颇有一种将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合二为一的中庸之道。
听爹爹说过,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浮沉和沧桑之后,才会自信和洒脱。曹姝璃暗中打量夏祥方正却又不失润泽的脸庞,忽然脸颊微烫心跳加快,怎的他认真的样子竟有让人心神荡漾的魅力?
夏祥哪里知道曹姝璃敏感而多情的女儿心思,他心中正在设想李鼎善、宋超度和曹用果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在认真思量曹用果的发问。
思忖片刻,夏祥心中便有了计较:“曹公,以我的浅见,陶渊明退隐田园,既不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也不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
“此话怎讲?”曹用果讶然而惊,这个问题他问过不下十余人,每个人的看法不尽相同,每个人却都会选择其中之一作为观点来进行推论,夏祥全部否定,倒是少见。
夏祥打开折扇,背到身后,微微一笑:“方才我在外面夜市之上,吃了一碗馄饨。卖馄饨的是一对夫妇,在外人眼中,二人每日忙碌,勉强饱腹,生活困顿而艰难。但在我看来,二人相濡以沫,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每日朝夕相处,比起长别离的夫妇,不知多了多少相伴的快乐。”
曹殊隽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冷哼一声:“明明说的是陶渊明,怎么扯到了卖馄饨的老汉老妇了?夏郎君,不要东扯西扯离题千里好不好?”
“莫急,听我慢慢道来。”夏祥手中折扇摇动几下,呵呵一笑,“李太白和杜子美一生奔波忙碌,却报国无门,还是为后世流下了传世诗篇。陶公辞官归隐,写出了‘悠然见南山’的名句。李商隐终其一生周旋在党争之中,仕途坎坷,郁郁寡欢,留下了大量的无题名诗。说来说去,不管是为官还是为民,或是寄情于山水归隐山林,无非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只要心安,在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又有什么不同?”
曹殊隽原本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夏祥的话一说完,他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点头笑了。曹姝璃微微点头,流露出会心的笑意。曹用果手抚长须,默然不语,神色淡漠。
“所以说,陶公归隐田园,是想寄情于山水纵情于田野,过随遇而安的岁月。”夏祥淡然而笑,至此他已经断定渊明归隐图必定是李鼎善所作,三年前李鼎善离京之时,赠与宋超度此图,可见当时李鼎善有归隐之心,宋超度却将此图转赠曹用果,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
“话虽如此,我却认为陶公的归隐,实在是无奈之举。若是朝堂政通人和,官场风气清明,陶公何必辞官而去?”曹用果微微摇头,心有戚戚焉。
“哈哈……”夏祥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颇有嘲讽和嘲笑之意,他双手抱肩,双眼望天,傲然而立。
曹用果怫然变色,后退一步。曹姝璃秀眉紧簇,微露不悦。
“笑什么?”曹殊隽也被夏祥放肆的笑声激怒,一把抓住夏祥的衣袖,“夏郎君,你受的是孔孟教化学的是道德文章,在别人家里长者面前,怎敢如此放肆?”
“说得是。”夏祥退后一步,挣脱了曹殊隽的手,用眼神制止了萧五想要出手的举动,肃然正容地拱手一礼,“若是连别人的嘲笑都受不了,怎能成就大事?若是一遇到困难就辞官归隐,不是洒脱是避世是逃避!举世皆浊我独清,是清高。举世皆醉我独醒,是清醒。朝堂若是政通人和,官场风气若是清明,要我等还有何用?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报效朝廷,无论福祸还是生死,岂能有趋利避害之心?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才是大道。”
一语说完,无人应声,一时房间安静无比。曹用果神色凝重,低头不语。曹姝璃若有所思,目光闪动。曹殊隽双手背在身上,来回走动不停。
夏祥继续朗声说道:“所以我辈读书之人,若是一心报国,管他朝堂是否政通人和,只管挺身向前,哪怕是万丈悬崖刀山火海,虽死无悔。若是真心归隐田园,就做一个寄情山水的闲人,吟诗作画,怡然自乐。最怕的是既想报国又畏惧前路艰险,既想归隐田园又想随时听候朝廷召唤。如此左右为难,苦了自己坏了大事。曹三郎纵马离家出走,想到做到,是个真男儿。曹公,我有一句话,或对或错,姑且听之。三郎既然没有考取功名之心,有问道之志,又喜欢奇技淫巧,就不如随他性子,由他去,只要他心安自在,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