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起也没客气,在他身旁坐了,沉声道:“多谢。”
他的双手交叉着,虽然心中清楚这一场手术肯定不会有事,但眼睁睁看着人把青年放在病床上、推进去的情景,还是让他禁不住眼眸骤缩。
他坐在手术室前的长椅上,紧蹙着眉,眼神沉沉。
寇天明没心思去管他。事实上,他如今也是一模一样的心情。这种相同多少让他们之间亲近了点,就像只看不见的手,把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一把拉近了,两个男人在一张椅子上排排坐,也自在了几分。
许久之后,显示着手术中的灯才闪了闪,灭了。
椅子上的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紧张地望着门。
洋医生从里头出来,一面走,一面解下口罩手套,脸色看不出好坏。
他对上了这两个门神直直望过来的目光,才笑了。
“一切顺利!”
洋医生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说,手在寇天明的肩上拍了拍,“您的儿子,拥有着我看过的最漂亮的一副骨架。”
虽然骨折过数次,可整体轮廓仍在,排列的像是看诊室里挂着的最标准的人体模型。以至于在看片子时,几个护士都挤了过来,又去打量寇秋的脸,东方人的皮肤细腻,毛孔几乎看不见,那张脸又小又白,哪怕用他们的审美来看,也是足够打动人的。
霍起立刻就要往里进,寇天明这会儿觉出了不对味儿来,一伸手,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角。
“等会儿,”他说,“你先让让。”
霍起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显然是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让。
寇天明只好把话跟拱自家白菜的猪说的更明白了点,“让开,我先进。”
他声音很冷,“霍起,这里头躺着的,是我儿子。”
跟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男人蹙蹙眉,薄唇抿了抿。他仍然站在门口,像是尊冷淡的雕像,淡淡道:“是我的人。”
丝毫不让。
寇天明的头发差一点儿竖起来,“你!”
霍起居然勾勾唇,笑了。
这笑放在老父亲眼里,就像是偷吃了鸡崽的黄鼠狼,居然还能笑的这么志得意满。他正欲再说什么,却听面前的男人道:“是您安排我去照顾的。”
老父亲:“”
我盲,我瞎,成了吗!
我那会儿识人不清,居然把新鲜水灵的小白菜往猪圈里递!
这不是送上门给人吃的吗!!
他气的呼呼喘气,无奈霍起也不肯让步。头一个进去看秋秋,这名额必须得是自己的。
霍起眼眸忽然一暗,悄无声息在身后摆了摆手。寇天明的嘴张大了,过了会儿,哼了声,给男人让开。
做了弊的男人收起眼睛里头的暗光,迈动长腿,一脚踏了进去。
寇秋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
他的眼睫疲乏地阖着,可事实上,并没从中间感觉到多少痛楚。即使是没打麻醉时,疼痛也像是飘在空中的,模模糊糊,没有真正地落在他身上一次。泛上来的,只有沉沉的困意。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来时,左右两边已经都坐了人,紧紧握着他的手。寇天明的声音发着抖,“秋秋?”
“爸。”
寇天明声音一梗,忽然间落下泪来。他反反复复摩挲着儿子的手,哽咽着说:“哎。好啦,从此之后就好啦。”
这些病和疼痛,它们都不会再这样降临到你身上了。你也可以昂首挺胸地大步走在路上,可以去荡秋千、去踢球,去做你想做、而又不能做的事。
生命解开了对你的禁锢,你的生活,彻底打开啦。
寇秋微微笑着,又去看另一侧的人。他轻声说:“霍叔?”
男人抿紧了唇,忽的像是再也承受不来般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老父亲看着,果然要炸了。
“你!”他说,嘴唇都在哆嗦,“霍起,你给我出来”
霍起的手指仍旧触碰着青年的脸,完全没有理会旁边老父亲的跳脚。
寇天明的声音更大了,“霍起!”
“”
寇秋的眼中终于泛上了浓厚的笑意。
【阿爸!】系统崽子的声音也很洪亮,毫不掩饰的开心,【这真是太好了!】
【是啊,】寇秋说,眼睛望着面前仍然在较劲的两人,【真是太好了。】
在踏入这个世界之前,他从未想过,那个孤零零坐在角落望着秋千的小男孩,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又有谁能想到呢?
生活的手,把他所有的缺憾全都一一补上了。它呼啦啦过滤掉了所有的苦,剩下的全都是七零八落的甜。
就像是一脚踩进了蜜罐。
就在此时,传来了新的任务提示声。
【滴——任务进度有更新。】
【所有缺憾已完成,任务目标已出现。请在下方的空格中,填入他的名字。】
寇秋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处空格,只能写得下一个名字。
系统觉得这任务太简单,【霍起啊!他肯定是爸夫,他不是爸夫,谁是?】
但他的宿主却沉默了,并没有立刻填上答案。
系统不解,【阿爸?】
寇秋嗯了声,抿了抿唇。
【不急,】他说,【我还是想还是想再等等。】
等什么?就连寇秋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我再等等。】
那一块空白就留在那里,寇秋时不时会看一眼,却没把答案填上去的打算。
在身边人的悉心照料下,他恢复的很快。
霍起常来。若是哪一天他又被寇天明关到了门外,苏俊就会过来。寇秋的身旁,从来没有少过人,他在医生的引导下咬着牙做复健,明显也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好转。
生活逐步迈上了正轨。
之前资助他的叔叔阿姨在那之后回来看了他。他们其中有的早已经退休,每天就在家里含饴弄孙,旁的再不操心,可仍然记得寇秋,寇秋对他们很恭敬,喊:“老师。”
有几个笑着摆手,最年长的那个颤巍巍道:“哎,早老啦。”
寇秋仍然坚持,“您对我的人生,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老人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这才带上了笑。
他当年是个老军人,进了机关后,哪怕身居高位,也没把自己当什么了不起的人看。寇秋当年第一次的手术费用,大部分都是由这位老人牵头四处奔忙解决的,老人至今仍然带着党-徽,腰板挺得笔直,哪怕皮肤上长出了星星点点点老人斑,也仍旧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老人说:“这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
他的手捏着拐杖,说的铿锵有力,“如果不能给你们做点事,那要我们干什么?”
——这一句话,寇秋记得,他在六岁那年也曾听过。
那时的他躺在病床上,低声说着要放弃手术。抱着正准备打点滴的小孙女从前头经过的老人听见了这句话,二话不说就拐进了他的病房。
那时,眼前的这张脸还要年轻的多、面庞饱满的多。
“为什么要说这话?”他温声道,“小朋友,有什么困难,你说!”
在那之后,寇秋有了学上。他做了手术,身体情况也有了很大的起色。院长妈妈带着他亲自去道谢,老人客气地请他们进门喝了茶,但并没收他们的礼物。
那一句话,就是在那个时候说出口的。
如果不能给你们做点事,那要我们干什么?
小小的寇秋紧紧牵着院长的手,仰头看着这些人。阳光斜斜地打过来,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能自发光,那种阳光折射在徽章上的色泽,寇秋至今仍然记得。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就立志了。
他想做一个这样的人。
老人这一次来看他也不能待久。他们其实并没有完全停下脚步,虽然不再插手机关的事务,却开始切实考察传统文艺没落的情况,约定好了要拜访一位手艺几乎要失传的老传统艺人。临别之际,寇秋说:“您给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老人回了他个敬礼,并没再说别的话,拄着拐杖撑着年迈的身体,勉强挺直脊背,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出门了。寇秋凝望着他们的背影,感觉那道光又映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红色的光。
其实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从他刚开始有这个梦想时,从他有这个条件去追逐梦想时,寇秋听到过无数个不赞同的声音。
当他做富二代时,会有人说:“你家里有矿,还在乎公务员这点工资?”
当他做风水大师时,也有人说:“你一个看风水的,有什么资格讲科学?”
当他有了影子要进特殊人群监管司时,仍然有人说:“有了那样的能力,你想干什么不成,非得把自己的这一辈子锁在里头?”
似乎无论到什么时候,他所走上的这条路,都是大家最不能接受的那条路。它本应该是末选,到了寇秋这里,却突兀地被提上了首选的位置。
他也曾听见过别的话。
“正常人哪有像他那个样子说话的?”
“仿佛脑子有毛病,张口闭口就是为人民服务”
“说的好像多至高无上似的。”
这些,寇老干部并不是不知道,也不是听不见。
可——
可在这条得来不易的生命里,他总想做点事,做点不仅仅是自私地为自己考虑的事。
他并不至高无上,他就是个平凡人。
但当初曾帮过他的那些,也不过是平凡人。
谁说平凡人,就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就不能选择这样的生活?
寇秋把报考的书重新摆上了书桌。那些书被摆放的整整齐齐,其中的许多内容他都已经烂熟于心,搪瓷杯和热水壶的标配也在桌上放着,寇老干部给自己泡了杯茶,翻开了一页书。
系统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说:【阿爸,你又要考试了?】
寇秋推推平光眼镜,说:【是啊。】
他摩挲着书页,低声道:【这是我无数次,想在这个世界做的事。】
在这之前,他只能想。
如今,终于能做了。
他把标语再次挂满了墙面。
系统并不觉得意外,只哼哼两声,【要是哪一辈子你不这么干,那才奇怪】
它又说:【小心把我爷爷吓着。】
那位老父亲可还指望着你去继承家业呢。
寇秋扑哧一声,也笑了。
【没事,】他说,心相当宽,【这不是有霍叔——】
这句话说完,他面上的笑容却逐渐消失了,慢慢流露出了个深思的神色。
系统疑惑道:【阿爸?】
寇老干部没回答。
因为他恍然记起,今天有另一个人,也进过自己的房间。
那个人,是苏俊。
寇秋的嘴唇抿了抿,随后拿起了话筒。他拨了个号,没过两分钟,房间门便被笃笃敲响了,管家将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端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一杯热可可。他将热可可放置在桌面上,低声道:“少爷?”
寇秋正在翻书,一个不小心,将书碰落在了地面。他瞧了瞧,低头就要去捡,却被管家制止了。
管家的声音很轻,“我来。”
他蹲下,捡起了那本考试的书,重新翻到了寇秋刚刚翻阅的那一页,递到了小主人面前。
系统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苏管家,”寇秋捧着热可可,忽然道,“我又打算去考公务员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瞧着男人。
“你说爸爸会不会同意?”
苏俊重新收起托盘,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
“您在说什么,”他缓慢道,“我想,寇总乐意做一切能让您开心的事。”
他的眼睛深的就像一潭水,声音轻的仿佛一声叹息。
“只要您愿意——”
他说。
“那就去做吧。”
他重新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间。寇秋若有所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间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轻声地笑了。
果然。
正如自己记忆中的,苏管家在看见这些书和标语时,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奇怪或诧异的神色。
寇秋这一天上床上的格外早。他看完了书,就将灯灭了,早早地和苏俊说了自己要休息,钻入了被子里。苏俊检查完了所有的门窗,轻轻踩在走廊的地毯上。
他的脚步很轻,但长腿迈的很优雅,不紧不慢。在经过小主人门前时,他犹豫了下,还是将手放置在了门把手上。
轻轻一转,门打开了。
房间里的窗帘没拉。月光透过外头稀稀拉拉的树影照进来,像是流泻的银色丝线,把正在熟睡中的青年的脸都照亮了。
男人的脚步原本是冲着窗帘去的,可最后却鬼使神差,在床前停下了。
他借着这月光,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在这样的时候,他眼底的情愫不需要收敛,他的手挥了挥,为了不搬动东西惊醒面前人,就地幻化出了一把椅子,让自己坐下。
看了半天后,苏俊探出了手。
那只手的指尖,就在寇秋的鬓旁缓缓地滑动着。它们沿着那清秀的轮廓轨迹一点点下滑,到了唇上时,稍稍用了点力气,慢慢地揉动着。
青年分明生的瘦,但却有唇珠。唇珠像是活的,随着手上的动作跳跃着,相当圆润。如今,它已经有了些血色,不再像当初那样总是苍白的,病恹恹的。
只是看在苏俊的眼里,仍然不够。
他瞧着那细细的手腕子,愈发下定了决心,要把寇秋喂得再胖一点。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忽然出了声,“嗯”
苏管家被惊了惊,忙向后坐了坐。他瞧了半晌,青年却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继续砸了咂嘴,睡得香甜。
于是,这颗心又被重新放进了肚子里。
那睡颜乖巧又干净,苏俊就坐在床边,静静地望了一夜,脚下像是生了根发了芽,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一步也迈不出去。直到天近破晓,楼下慢慢有了车驶过的声音,男人方才起身。
椅子被轻轻一挥,重新化作了一缕轻烟。苏管家走至门前,身形一整,俨然又是那个尽职尽责、没有任何出格举动的称职的管家。
他走后,房间中又陷入了最初时的寂静。
躺在床上的人却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青年缩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没有丝毫睡意。
他瞧着男人离去的方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地勾了勾唇。
紧接着,这一丝弧度又被他飞快地压下去了。
寇老干部睁着眼,瞧着天花板。半晌,他眯起眼,像是个正在盘算什么主意的小狐狸。
“我要上街。”
早饭桌上,青年举着筷子,向桌上的人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老父亲的嗓门立马高了,“上街?你一个人?”
苏管家蹙着眉,神色也不赞同,“少爷,虽然做完了手术,可您的身体到底没能完全恢复。起码,要喊个人和您一起”
寇秋不管。他罕见地坚持,一口咬定,“我要自己去。”
寇天明忧心忡忡,说:“秋秋啊”
寇秋仍然道:“我要自己去。”
他说:“如果我发现有人跟着我,我会生气的。”
寇天明见识过儿子的机警程度。好家伙,简直跟以前做过什么专业培训似的,像真的当过兵的,还有几招相当能拿得出手。他要是不想让人跟着,那就真的不能派人跟着,一发现一个准。
只是老父亲到底改变不了操心,“让苏俊陪你去,也能帮你拎拎东西。”
沦落到拎东西的苏管家站得笔直,道:“少爷?”
寇秋摇头。
寇天明没法了,只好与他约法三章,“那,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只许在附近转!”
寇秋微微笑了。他说:“好。”
他在饭后收拾收拾了东西,当真自己去了街道,就在街边一家接着一家逛店铺,不紧不慢的。
系统崽子彻底看不懂了,疑惑地问:【阿爸,你这到底是干嘛呢?】
真来逛街?
寇秋慢悠悠的,说:【也是,也不是。】
系统觉得他爸越来越像个哲学家。
寇秋背着手,迈着步子,晃过了一家店面。他拿着其中一件灰色的西装,试了又试,像是爱不释手,忽然道:“这件要是有深蓝色的,就好了。”
店家忙说:“有。”
他去了仓库,把深蓝色的同款拿出来,给寇秋看,“客人您看,要不要这件?”
寇秋看了眼,又摇头。
“现在我觉得,还是紫色的好。”
系统差点一口奶喷出来,不可思议道:【阿爸?】
这种西装,哪儿有人买紫色的?
店家却连想也不想,又道:“有!“
他撅着屁股在仓库里翻找半天,最后从最底下拉出一个包装袋,里头装的,赫然就是这款紫色的西装。店家拍着手上的灰,笑道,“最后一件了,就给你算便宜点吧。二折怎么样,要不要?”
系统的下巴咯噔一声掉了,半天没能安回来。
二二折
它羡慕嫉妒恨地望向寇锦鲤。
这特么到底是什么逆天的运气?
寇秋摸摸下巴,也没觉得意外。他买了这件,又去坐公交车,这天是周六,正值休息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公交车上人也很多,挤挤攘攘的,有几个甚至被挤得紧贴在了车门上。
寇秋在公交车站旁站住了,手指点着站牌,数着自己要做的站数。
等他数完抬头时,公交恰好到站,上头空空荡荡的,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乘客,和其它公交的情况大相径庭。
系统更羡慕,【阿爸!】
你上辈子真是锦鲤转世吧?
这种运气,它也很想要好吗?
寇秋说:【你也能有。】
系统不懂了,【啊?】
寇老干部撑着下巴,意味深长,【再给你爸夫多说几句好话,你就有了。】
系统崽子愈发茫然,【啊?】
不是
它怎么觉得它宿主说的话,这么晦涩难懂呢?
它说的是锦鲤,和它爸夫又有什么关系?
它爸夫没这个血脉!
系统凭空猜测:【难道爸夫实际上真是锦鲤,能把这种基因遗传给我?】
寇秋不得不再次提醒它,【你不是你爸夫亲生的。】
哪怕有基因,也不会遗传到你身上的。
系统悲愤:【嘤!】
讨厌,为什么一定要提醒它这么残忍的事!
系统怎么了,系统就不能有梦想了吗?
系统就不能梦想当它爸夫的亲生崽子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