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人,您回来了。”
云落落领着苏青过了垂花门,便看到灯柱旁边的那棵小树苗已经长到比灯柱还高了。
脚下微顿,走到小树苗身边,伸手摸了摸上头嫩绿青翠的树叶。
躲在树杈里的两个小纸人立马钻了出来,扭扭抖抖地盘在她伸出的手指上。
云落落就这么伸手任由它们娇缠着,问:“小甯回来了?”
苏青站在后头,看了眼那两个纸人,就听那个漂亮得不像凡人的紫鸢柔声说。
“是,半个时辰前已回,进了主屋后就没有再出来过。”
“嗯。”
云落落点了点手指。
两个纸人立马飞起来,牵着手,又飘飘荡荡地落回了树枝上。
云落落摘下一片树叶,又走到池塘边,看了看那棵已经葱翠不少甚至长出不少新芽的柳枝,将树叶放在柳枝旁边。
紫鸢立马从旁边捡起一颗小石子,将那树叶压住,又捧了点水,浇在树叶柳枝底下的土壤里。
云落落看着她的动作,剑指轻轻一划。
就见,那树叶里,有一点点翠绿的荧光,顺着水意,渗透下去。
柳枝随风轻轻一摆,绿色枝叶上,浮起一层勃勃的生机。
苏青忍不住又多看了眼,总觉得,那柳枝,仿佛有鲜活的气息在一点点复苏。
云落落收回手,又站起来,看了眼池塘上那座红色的小桥,如今全被紫鸢花缠绕满了。
她看了会儿,才转身,迈上台阶,走到了主屋门口。
苏青站在院子里,并未跟过去,正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时。
就感觉,袖子被拉了拉。
低头一看,发现紫鸢正扯着她的袖子。
她顺着那白得像花朵一样的手背往上看去,对上那双柔美泛着淡淡紫芒的眼睛。
就听她问:“苏姑姑,你会做鞋子么?”
苏青有种被漂亮的小女孩盯住的感觉,点了点头。
紫鸢顿时欢喜,又拉了拉她,“那你教我做鞋子好不好?我想给小主人做鞋子。”
苏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走了。
走过侧廊的时候,瞧见白影靠在垂花门边,甩着手里的马鞭,似笑非笑地朝她看。
她唰地转过头,板了脸。
“嘎吱。”
正屋门从外推开,外头的日光顿时如泼水般倾泻而入。
圆桌上,一道蓝火,静缓而几乎凝固地悬浮在半空。
底下,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蓝花纸人躺在桌面上。
云落落推上了门。
来到桌边。
看着桌上无声无息的纸人。
手指搭在桌面上,片刻后,指尖轻轻一敲,“小甯。”
桌上的蓝花纸人没动。
悬浮在半空的鬼火轻微一晃。
云落落抬目,朝那鬼火看,“你看到了么?”
鬼火再次蜷缩,幽蓝的颜色愈发深郁。
无声而窒息的情绪,将它包绕,让它几乎凝成了一道闪着蓝光的水珠。
云落落没再说话。
她走到内室,拿出几样物事放在桌上,便坐了下来,专心打磨起其中一块槐木。
高悬的日头慢慢地朝西边的天际倾斜。
那朵鬼火一直凝固地悬浮在云落落的头顶。
当云落落画好符篆后,翻出魏晗的脉案并对着木盒中他平素里正吃着的药丸仔细地对比时。
耳边忽然传来小甯微带沙哑的低幽问声,“小道姑,你准备要如何救魏晗?”
云落落将脉案和药瓶放下,抬头,朝对面看去,道,“我不能救他,小甯。”
对面,圆脸杏眼面若银盘发髻高束通身贵气的少女鬼魂漂浮在桌边,胸前一朵蓝色的鬼火,映着她一双满是泪水的眼,怪离又诡美。
她的魂体晃了晃,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只是那眼泪却不同于常人,乃是黑色的,脱离下巴,入了凡尘便化作黑灰,散尽而去。
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这样的情态,也从不认为这个世上还有何事能叫她如此哀伤不能自已。
她漂浮在那里,几乎泣不成声地说道。
“那煞气里散不去的蓝影,是……魏晗的情意。落落,我的鬼火为何是蓝色的,就是因为……”
她含着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看向云落落,“因为,我的魂,是凝在他的深情厚意之上,对么?”
通常的鬼火,有厉色之红,有凡俗之白、青,却甚少有如小甯这般深沉而遂远的蓝。
若黛蓝,藏于这头顶无边无际的川穹之下,天地红尘飘渺蜉蝣,皆是那一人,对另一人,深切而无处可诉的,思念。
小甯已泣不成声,“他的那间小楼里,有一间屋子,里头全是,全是……”
全是她的东西。
她玩过的蹴鞠,她摔碎的万花筒,她丢掉的毽子,她把玩的团扇。
她随手涂抹的画,她乱七八糟打过络子,她弄坏的璎珞,她最喜欢的宝石。
还有那尊,她最喜欢的,玉雕的小狗。
——那是她最后一次生辰时,收到的最后一件寿辰礼。
那些物事保管的那样好,那玉雕上浅浅的一层润泽。
都无一不在告诉她,在这十年来无数个日夜里,有这么一个人,在这些与她有关的物品前,思念着,她生前的点点滴滴。
那本是一段懵懂并未深刻的情意,然而,一眼跨过十年光阴,在不秋草小楼上方,纯粹而不被煞气沾染的蓝色光影里,终是凝成了,这一股叫人镂心刻骨的厚重深念。
记忆里的那个魏国公府的臭小子还是一头小牛的憨壮模样,不曾想,于她来说,仅仅过眼苍驹,却是魏晗数十年来,日夜饱受煎熬的痛苦漫长。
这长久的岁月,将一个美好而青葱的少年,硬生生折磨成了如今那般气若游丝的绝望境地。
她的鬼泪一滴滴地砸在空气中,又化为尘烬。
魂体在这一次次的落泪中透明了几分,她却根本止不住。
只道,“你曾说我是煞气与恶意极重的鬼魂,落落,我问你,是不是……我本不该魂归的?”
小甯不是个傻的,更何况跟过大师兄一段时日又在云落落身边这许久,很多玄术的东西,她早已熟知。
她生前除了有些任性胡闹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可死后鬼魂却几成厉鬼,只有一种缘由,就是有非常浓厚的怨煞之气缠在了她的鬼魂上。
然而,这种情况下,若非厉鬼,早会被煞气冲得魂飞魄散。
为何,她还能好端端地以鬼魂姿态出现在皇城?直到遇见大师兄?
云落落看着她砸为灰烬的鬼泪,点了点头。
小甯猛地一闭眼,眼泪顿时如开闸的洪水!
魂体骤散!鬼火微弱!
云落落剑指轻轻一划。
小甯再次睁开眼,声音已完全嘶哑,“也就是说,是魏晗……”
云落落按住脉案,风拂而过,带动药瓶中的药味吹入鼻息。
她静缓开口,“小甯。”
小甯看向她。
“只有你能救他。”
小甯的哭声陡停,她看着云落落,眼泪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滚,可是浮在胸口的鬼火却已重新燃起了一层火苗。
“他的命魂,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修补。但是,他的生机,却要你去,替他重新燃起。”
小甯眼眶微瞪,看着云落落,森美的鬼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云落落按着手边的符篆,抬眼,看着她,慢声一字一句地说。
“他已无生机。小甯,我救不活一个不想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