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孙羽走过来,被两边侍卫一瞪,立马又怂了地缩着脑袋。
有点儿胆颤心惊地瞄着赵一赵三挪过来,赔笑着行礼,“三殿下辛苦。今儿个都是浮梦楼的事儿让您受累了。”
封宬勾了勾唇,眼底却不见什么笑意。
孙羽看着只觉寒气直从脚底儿往上钻,“小人也知晓小人擅自开业是坏了规矩。可咱这做生意的,手里头全是张着嘴等吃饭的人,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空。您大人有大量……”
赵三皱了皱眉,道,“孙老板,你违规开业,自有京兆府或大理寺人前来问责。御察院只负责案情。”
言下之意,求情讨好别找到三殿下跟前儿来,我们主子爷可不吃这一套!
孙羽的脸僵了僵。
赵一在另一边道,“殿下还有要务在身,孙老板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封宬也转身,踩上梯凳,准备上车。
孙羽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在后头忽然再次开口,“三殿下!”
赵三脸上已隐露不耐,刚要呵斥。
就见孙羽伸手,朝封宬送出手里的一枚似乎一直紧握的小木牌。
木牌上两个字‘浮梦’,描着金边儿。
瞧着十分华丽。
不过木牌上却浮着一层浅浅的汗渍。
孙羽似乎也没注意到,胆颤心惊地抬着手,却也不敢看封宬,只颤巍巍地说道,“三殿下,这是浮梦楼的贵客牌儿。拿着这牌儿到浮梦楼听戏,都不收银子的。您,您笑纳。”
贿赂啊?
赵三的脸又沉了下来,“孙老板。三殿下并不……”
刚开口,却被孙羽再次急匆匆说出的话给打断。
“小人听说了今儿个一早,在平永县的事儿。”
赵三话语一顿。
周边的几个侍卫也纷纷朝孙羽看去。
封宬微微侧眸,眼底不知是何情绪。
孙羽额头的汗都下来了,捧着木牌的手也有点发抖。
却还是咬牙说道。
“小人听说,水初的眼,是殿下您亲手给他合上的。”
他终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看向封宬,对上那张如天山巅雪的脸,又打了个颤儿。
低下头,带着点颤音地说道。
“其实水初那孩子是两年前净的身,当时没有走官路,小人这才谎报了他进浮梦楼的日子。”
赵一赵三对视一眼,赵三皱了下眉。
孙羽也不敢看几人的脸色。
“那孩子,到浮梦楼的时候其实才八岁。家乡闹饥荒,没了爹娘,叫个同乡带进的京城。为着能有口饭吃,在浮梦楼里,什么事儿都肯做。小人是真喜欢这孩子。”
说了这一长串话,孙羽都没发现周围原本对他不假言辞的御察院侍卫居然没有呵斥打断他。
连封宬都只是神情静默地站在车边。
他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嗓音微微更咽。
“这孩子,其实身段嗓音都不够漂亮,上不得台的。可他说,想报答小人这些年的恩情,自己偷摸儿地净了身,差点命都没了。”
“小人怜他,让浮梦楼的台柱子带着他,年初总算能登台了。谁知却……”
孙羽缩回一只手捂了捂眼睛,声音愈发苦涩。
“小人于他哪有什么恩情哪!不过是看着他机灵又肯吃苦,这才给了他一口饭吃。”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才终于察觉自己的失态。
忙再次伸出双手,捧着那木牌,恭敬微哑地说道,“这孩子可怜,一辈子孤苦无依。没想到死后居然还有三殿下这样金贵的人为他做主。这点子心意,当是浮梦楼上下,替水初答谢您的。”
他又将手往上抬了抬,“请三殿下万莫要推辞。”
说着,深深垂首俯身。
那样子,从外人看来,完全一本讨好奴颜封宬的样子。
赵一赵三都没说话。
两边侍卫森立,凛冽肃然。
封宬看着那染着汗渍的木牌,唇角一弯,抬手,将木牌捏在了指间。
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孙羽眼眶一瞪,双手一圈,行了大礼,“恭送三殿下!”
然后,就感觉肩背被什么人拍了拍。
他的眼底募地一酸!
“咯嗒咯嗒。”
马车离去。
两边行人纷纷避让不及。
孙羽缓缓抬头,看那森然慑人的马车在一众忌惮小心的目光中,缓缓行于崇义坊中迷离炫目的夜灯中。
半晌,咧开嘴。
“这么高兴呀?”身后,忽然一道风情多意的笑声问起。
孙羽一回头,便见到一张油彩描画,雌雄莫辩的脸。
立马抬手,一副生意人的架势,将人往回架,“哎哟我的小祖宗,下一场可就是您的戏嘞!您赶紧地,这怎么马甲还没挂哪?”
浮梦楼台柱子小玲珑拍了下他的手,又朝御察院的马车方向看了眼,问:“三殿下真的能查到杀害水初的凶手么?”
孙羽顿了顿,回头,跟着看了眼,片刻后,点头,“三殿下一定能抓到的。”
小玲珑的眼眶顿时微微泛红,跟着却轻轻笑了,“若是三殿下真的给水初雪冤了,以后他只要来听戏,我给他唱全场!不要钱!”
孙羽瞪了他一眼,“不要钱咱们一楼的人喝西北风啊?小祖宗哎!您快点儿着的,今儿个可是有不少贵客,走走走,小的我亲自送您去后台,成吧?”
浮梦楼前。
伙计迎来送往。
宾客络绎不绝,戏声唱念做打。
二楼的包厢门口。
端茶送往的小子们路过时,都朝那紧闭的门微微停步,然后又匆匆离去。
大梦一场,谁言荒唐真心?
……
封宬俯身进了马车,就看到云落落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双眼,在琉璃灯的映射下,斑斓如瑰露。
正一错不错地朝他看着。
他捏着木牌在一旁坐下。
小甯立马就从他的衣领子里钻了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在半空转了几圈儿,又对上封宬,故意笑着揶揄道,“哎哟~三殿下大恩大德,请不要推辞呀~~”
封宬朝她看了眼,没说话,又低头去看手里的木牌。
汗渍微湿,黏在手指上并不舒适,可他却没拿帕子擦拭,只是捏着木牌,静静地看着。
然后,就见视线里,一只手伸过来,在他的腕间轻轻一握。
带动了腕上的红绳玛瑙,在腕心轻轻一滚,清凉缓润。
他抬起头,又对上了云落落的那双淡出红尘之外的安静从容的眼眸。
忽然忍不住地,弯了唇,笑起来。
小甯还在抱着鬼火跳来跳去呢,乍一看到自家一直绷着脸的傻弟弟突然笑起来,还有点儿愣——这是怎么啦?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然后就听封宬似呢喃般对云落落轻声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么?”
他捏紧木牌,另一手反握住云落落的手指,朝自己的胸膛按过去。
眼底的笑意自眼角一直渗透出来。
“原来,是这样的欣悦么?”
被人释放善意,原来竟会让心快活成这般?
冰封的雪底鱼,沐春雨而生。
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暖,与美好。
那种欢欣,那种鼓舞,简直让封宬悸动得连指尖都轻轻发麻。
他抓着云落落的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心。
笑着又问了一遍:“竟是这样的么,落落?”
云落落看着他,片刻后,凑过去,另一只手握住封宬捏着木牌的手,也按在了跳动的心腔处。
轻声说:“嗯,是这样的。”
封宬顿时再次笑开。
头微微垂下。
一边,小甯看了两人一会儿。
忽然转过头,望向窗外半空那轮随着车马行走,远近不舍的孤月,半晌,将怀中心疼到发软的鬼火紧紧抱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