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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徐夙从没想过要和别人说。
很多年前,他也曾满腔希望要像父亲一样辅佐君王,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可现在这种话,他却已经没有资格说了。
当踏上复仇路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舍弃了正与善。
每一次玩弄权术都只是为了满足他最阴暗的目的,铺再大的局都没有与家国大义没了任何关系。
即便望着平成殿,他也能用余光瞧见小公主的表情。
她正用十分玩味的目光看着他。
不过的确,这些话由他来说,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她笑得更加放肆,说了一句“我就知道。”
徐夙微微侧目。
而望向她眼中时,他才发现,她好像带着得意。
“什么”他问道。
元琼耸耸肩“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选择哥哥,除了因为他能替你复仇以外,一定还有些别的理由。”
小公主一直擅长见人说人话,徐夙也很给她面子“我们瑞瑞一直很聪明。”
“我说真的,”元琼别开眼没再看他,用着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无数次想过,如果徐夙没有经历过去那些,他现在又会是怎么样的人。
不管她怎么想,都觉得他还是会做一个臣子,站在一个圣明君主的边上,做君王最信任的那个臣子。
许一国昌盛,造一世太平。
注意到那道些许炙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元琼又转过头,悄悄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小指。
徐夙探向黑夜中那双明亮的眼,略带掩饰地侧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太亮了。
陪她站在哪里,都分外的亮。
“不过,”元琼不轻不重地点点他的小指,不满中带着撒娇意味,“你把哥哥说得真好。”
听着她用羡慕的语气喟叹,徐夙被她捏着的小指轻轻勾动,握住了她细嫩的食指。
他感受着她柔软的触感,低声道“怎么还吃起太子的醋了。”
他没什么兴致去和那一堆老臣待在一起。
在这里闻闻酸味,也不错。
平成殿内,原医官正跪在赵王的身边,眉头紧皱。
见原医官起身,元琛上前问道“原医官,父皇如何了”
原医官佝偻着腰行礼“回太子殿下,陛下实在是太过操劳,已是这个时辰还在平成殿中批阅折子,这才会体力不支”
“行了,”赵王面色苍白地打断他,“都到这地步了,原卿你也不必多说了,寡人就是再不想死,也逃不过老天的安排。”
原医官脸色一变“陛下福泽绵长,此回定能渡过难关。”
赵王还想说什么,胸口却剧烈疼痛起来,一阵猛咳。
子奇急忙递上帕子。
赵王接过,虚弱地挥了挥手,屏退了原医官和其他宫人。
殿中只留下了元琛和子奇。
赵王无力地靠在座椅上,他不是不想回寝宫躺下,而是此时已经没有精力再动了。
他将用好的帕子递给离他很近的元琛。
元琛淡淡地看了一眼,没有接。
赵王那重重的眼皮很难抬起来了,可他还是用力仰头,看向了自己那个清润却莫名冷漠的儿子。
他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最后还是子奇看着眼色,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接过他手里的帕子。
赵王的嗓子嘶哑不堪“元琛,寡人知道你心里有怨,怨寡人要将元琼嫁往晋国,可是寡人也是为了赵国好,你应该明白的。你整日和徐夙待在一起,可他不是什么好人,寡人不除掉他,他夺走权势,夺走元琼,未来也会夺走你的位子,咳咳寡人是为你好”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费了很大的力气。
元琛冷冷地看着他,听他用尽了最后的感情,还在说这些美化自己的话。
“父皇,歇息吧。”他不想再听,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对这个父亲没有太深的感情。
从他知晓这个人对瑜宜和甄莲做的那些事后,能与这个人维持表面和平已是他最大的宽容,更何况后来又出了元琼的事。
许是将死之际,是人都会害怕。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死时竟然更加害怕自己就此孤零零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再无一个人会记得他。
赵王不肯罢休地想得到元琛的回应“元琛,寡人没有你想得那么无情,至少一直以来,寡人从来没动过你。”
“寡人”他顿了顿,想与自己的儿子拉近点距离,又改了口,“父皇对你的期望是最高的。”
这次元琛开口了“父皇,您没有对儿臣怎么样,不是因为您对儿臣的期望高,而是因为儿臣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违逆你的事,儿臣做的事向来顺您的心。”
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无情揭下,赵王哑声吸了口气,突然一口气回不过来,再度咳嗽了起来,他拍打着胸口,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般。
“不是这样的”赵王伸手要去抓元琛,他下意识地去解释,“咳咳,不是这样的”
灯烛跳了两下,将这个老人照得可怜又可悲。
“父皇。”元琛蹲下来,握住了赵王那双老迈的手。
赵王的眼睛亮了亮,像在死前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这一生到底是可以圆满的结束了。
可元琛只是一点一点地凑近他,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赵王眼里的光立刻灭了。
似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口,眼眶和脸颊的两边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直到最后,他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甚至没来得及宣王后和子女进殿,他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死得无比孤独、无比凄惨。
而他留在众人心中的最后一幕,只剩下子奇在平成殿外颤声喊出的那句“赵王薨了”
群臣齐跪,从此,再没有赵贤文王。
众臣已散。
直到此时,元琼才走到平成殿前。
她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但她就算进去了,大概也不知道该和她的父皇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前些天的事,那么她可能永远都会做父皇的小棉袄,享受着他的宠爱。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见到元琛从殿中走出,元琼抹掉眼角那点眼泪迎了上去“哥哥。”
元琛柔和地对她点了点头,又朝站在一边的俪姬行礼。
俪姬托起他,转向元琼“元琼,以后要喊皇兄了,元琛毕竟继承了王位。元琛,母后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既选择继位,以后行事便只能以天下人为重了,但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着了。”
王君薨逝,王后陪葬。
俪姬这番话,像极了遗言。
元琼急了,她推元琛“哥哥”
元琛亦蹙眉“母后,既是以天下人为重,母后亦是天下人,儿臣废了这条规矩又如何。”
俪姬摇头,心意已决“规矩就是规矩。”
谁都无法说服谁。
僵持之时,一直未说话的徐夙开口“王后若是陪葬,恐怕只能在棺椁中看着公主嫁给臣这种人了。到时候若是公主被欺负了,太子日理万机,连个娘家人都找不着。”
元琼睁大眼,他在说什么啊
这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劝说方式啊
但偏偏,徐夙抓得确实准。
俪姬是真的将元琛和元琼当成亲生的来养,她操心了这么多年,要说走之前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这两个孩子。
俪姬敛容屏气“徐正卿这么和本宫说话,是不是放肆了些”
徐夙无波无澜亦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道破“您这女儿难道还比不上皇家的破烂规矩吗即便殿下废了这规矩您都不愿”
俪姬沉默了。
当然不是。
徐夙适当地说道“陛下还未入殓,王后还能再考虑考虑。”
一言扭转,王后再未说话。
元琛勾了勾唇,便让母后再考虑考虑。
明日一早便废了这规矩。
徐夙又站回元琼身后,她安下心来,问起一开始想问的“哥哥,你在里面这么久,父皇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静默许久,元琛身后的手交叠,指尖微凉。
半晌,他道“父皇说,他对不起你。”
元琼一怔“真的吗”
元琛点了点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
元琼低下头,心底的酸涩到底还是涌了上来。
这样也够了。
元琛望向在夜晚显得格外单薄的平成殿。
殿里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他一句都没有说。
他无意为他那位父皇圆什么形象,这么说不过是希望元琼能好受一些,至少如今在她的心中,她与她父亲的事到底是有了个结果。
元琛嘴边噙着奚落。
自己可能也意外地是个心狠的人。
不然,他怎么会告诉父皇最后那句话。
父皇,儿臣其实没那么规矩。您没发现厉火符不见了吗您最引以为傲的、只听您一人号令的厉火营,早就是儿臣的了。
而这句话,却在暗处经历着几番弯弯绕绕,传到了另一人的耳中。
应毕时再度来到与那人见面的老地方。
“厉火符找到了吗”
“还没有。”
与他说话的人额间青筋凸起,语气有些不耐烦“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应毕时低头“您息怒,虽然没有找到厉火符,但是厉火符的下落至少有了眉目。”
“说。”
“厉火符是被陛下拿去了。”
那人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语调扬起“陛下”
应毕时心头一惊。
太子殿下继位,虽还未行继任大典,也理当称陛下。
但他还是改口“是在太子殿下那里。”
沉默半晌,那人忽地压抑着胸腔的气息笑了起来,那笑里带着点狂“我竟然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思,他藏得可真好啊。”
应毕时辨不明他现在的情绪是好是坏,低头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那人止住了笑,“当然是去找,继任大典前,捅破天都得把他手上的厉火符给抢过来”
俪姬蹙眉看向元琼和徐夙两人,这些日子以来宫中流言四起,她的心中还是膈应着。
元琼有点无措,向元琛求助。
元琛收到她的目光后笑了笑“徐夙,天色晚了,你将元琼送回去吧。”
元琼朝元琛悄悄竖起大拇指,行了个礼后,没等俪姬再说什么,拉着徐夙就走。
身后传来元琛温柔解释的声音“母后,那些流言,儿臣都能压下来。即便您不相信徐夙,还不相信儿臣吗儿臣不会害元琼。”
元琼抿了抿唇,心里一阵暖。
两人匆忙过来,没有带人,也没有提灯。
徐夙牵着她向成月殿走去。
因为方才的事,元琼想到了什么,唤了他一声“哥哥知道你立血契的事吗”
默了默,徐夙答道“不知道。”
元琼大惊,她一直以为徐夙应该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的。
但想想也是,若是哥哥知道的话,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来和自己说。
她步子有些漂浮。
也不知道哥哥知道之后会怎么样,会大发脾气吧
但是、但是哥哥一向疼她,只要她好好说
徐夙侧头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拨开她额角被吹起的碎发“臣会和太子说的。”
元琼要点头,可是想了想又说道“算了,还是我去和哥哥说吧。”
过了会儿,徐夙问道“为何”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元琼没好气地答道“怕你被哥哥剐了。”
徐夙颔首“要是被剐两下就行的话,臣倒也是愿意的。”
元琼就是随口说的,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多了几分认真。
她用力捏了一下徐夙的手,警告性地瞪他一眼。
徐夙指腹摩靡她的手背,不说话了。
地上不知道哪个宫人不小心打翻了水,徐夙牵着她绕开。
往前几步刚过转角,大概是打翻水的人回来了,有两个人在闲聊,一个内侍和一个宫女。
元琼本来是不注意的,但奈何夜间太过安静,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听来很是清晰。
远远传来内侍扫去水渍的唰唰声,他嘴里念道“你说徐正卿和公主的事是真的吗”
宫女声音尖得很“还有什么假啊你不知道吧,好多年前公主和徐正卿就不清不楚的了,有人在静心堂看见的。”
内侍惊讶地“啊”了一声。
勉强算是桩陈年旧事,冷不丁被人挖了出来,元琼觉得有些好笑。
她摇了摇头,拉着徐夙要走,却听那宫女又说“想不到吧,公主看着单纯可爱的,实际心思也重得很,把徐正卿都搞到手了。”
内侍胆子小,一阵嘘声,就怕她说话被人听到。
宫女“嘁”了一声“怕什么,陛下薨逝,谁有空管我们啊。前几天陛下让公主嫁往晋国,结果徐正卿一回来这事就黄了,谁不知道里面都是徐正卿在转圜,公主不就是利用徐正卿吗而且你看看这几天公主往西元宫跑得那么勤,好姑娘能那么做吗”
小内侍似是被说服了,有点头的意思。
只是他下巴连个角度都没抬起来,便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参、参见徐、徐正卿,公主殿下。”
方才牙尖嘴利的宫女僵住,也扑通跪倒在地。
元琼瞄着徐夙面色生寒,她扯了扯他的袖子。
倒也不是她闲得要替说这种难听话的人求情,而是悠悠众口,根本堵不住。
今日他处置了这么一个,明日跳出来的之会更加笃定这人说的是真话。
徐夙抽出袖子,冷笑着蹲下“抬头。”
宫女立刻抬起头来。
寻常人不知徐夙真面貌,只知道他端方中透着些难以接近,这样的人最招女子喜欢。
那宫女也有几分姿色,思忖着自己虽然说了公主的坏话,却没有说徐夙一点不好,便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徐正卿,奴婢错了,奴婢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您帮奴婢劝劝公主,莫要与我们这种低等人计较。”
这等可怜模样和变脸速度,元琼甚至忍不住想为她鼓个掌。
这下她也忍不住了,她还就得来计较计较了。
不过徐夙伸手挡住了元琼,看那宫女时就像看着什么脏东西“嘴快就把舌头割了,糊涂就把脑袋下了。”
宫女没想到会是这样,大惊失色,“徐正卿饶命”
徐夙嗤笑,站了起来。
“你应该庆幸今日公主在,我追了很久才追回来的宝贝,她命我积点德求个好报,今日只好留下你这舌头和脑袋了。”
“谢徐正卿”
“谢我”
宫女方觉不对,又对元琼重重磕头,“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元琼手指压了一下嘴角。
明天开始大概宫里就会开始传徐夙如何追求自己了。
徐夙将元琼送回成月殿。
两人面对而立,他忽然说道“还是臣去说吧。”
元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血契的事。
她有些担心“你行吗”
徐夙平静道“总要说的。”
元琼更忧心了,习惯性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徐夙任由她拉着,弯腰吻上了她的额头“放心,有臣在,天塌不下来。”
又过一日,宫里的流言果然变了风向。
很明显的是,元琼去西元宫的路上,宫人们看她的眼神变得不太一样了。
好像带了点艳羡和赞叹。
元琼在西元宫用过早膳后,徐夙象征性地问道“棋还学吗”
她每次都输,狡黠一笑“不学了,只要不学就不会输。”
徐夙气息微动,无奈得很。
想了想,她又有点不痛快地说道“我是不是你教过最不聪明的学生了”
徐夙挑眉,像是仔细回忆了一下,答道“可以这么说。”
闻言,元琼粉拳一捏,作势就要敲他肩膀。
徐夙捉住她,低声笑“臣没教过别人。”
清晨树下的风不带热意,吹起他长长的衣袖,将他的轮廓衬得分外柔和。
元琼呆了一下,也笑了起来,满眼的灿烂“徐夙,你今天可真好看。”
“公主用好看来形容臣”徐夙似笑非笑。
“好看,好看,好看。”元琼连说了三遍,“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你就应该多笑笑,本公主喜欢你这个样子。”
喜欢看他开心。
徐夙眼神划过她的唇。
像个小鹦鹉似的。
小鹦鹉却还没说完。
元琼挣开他,想起了前几日在话本上看到的故事。
她弯下腰来,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勾起指节描了描他嘴角的弧度“徐爱卿,如果你是女子,一定是个妖妃,会祸国的那种。”
一瞬间失重,元琼腰上一凉。
徐夙把她拉到了自己腿上,沉沉道“公主喊臣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元琼忽地收了笑。
她想起了他的字。
以前不知道他为何厌恶别人喊他的字,如今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息语。”她环住他的腰,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我能喊你息语吗”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论语泰伯。
七夕快乐,给大家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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