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阳底下,章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简庄在说谎,他不只要让宋齐愈错过殿试,更要除掉宋齐愈,以绝后患。因为宋齐愈就算错过这一场殿试,三年后,还可以再试,以宋齐愈的才学,终究阻挡不住。
虽然章美与宋齐愈已经势同冰炭,但毕竟十几年旧谊,早已胜过骨肉,爱护之情自然涌起。何况儒者以仁义为本、恻隐为心,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不过,他还是想惩戒一下宋齐愈,想起太学有位同学讲过宁陵知县有女待嫁,便重新写了一封假信,把地址换成宁陵,照老办法寄给了宋齐愈。
信送出去后,想到简庄,章美始终有些心寒,不知道简庄将宋齐愈骗到应天府,究竟意欲何为?
寒食上午,东水七子聚会,大家心里装着事,坐了一会儿便散了。章美一直留意简庄,见他目光中仍有冷厉杀气。告别出来,他一个人漫漫而行,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乌家。乌眉也在,寒食回来看视父母。说起简贞,乌眉叹道:“宋齐愈和你们如今闹掰了,只可怜了贞妹子,她其实早就相中了宋齐愈,但女孩儿家,有苦也说不出来,何况你简大哥又是个极古板的人……”
章美听了,顿时冷透了心肠。之前他一直没有想到过简贞的心,以为只要支开宋齐愈,再依照礼数,请媒人去跟简庄议亲,事情就成了。现在听到乌眉这样说,忽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上乘舟,只顾着防备船外的风浪,却没发现,脚底的船板早就空陷……
他黯然告辞,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觉着自己这二十多年竟活成了一具废壳,一无是处。不只如此,更为了情欲,背弃信义,欺瞒朋友。
仁义之道,对别人来说,也许不过是口中道理,甚至只是利禄之阶,但对他而言,自少年时起,便认真当作立身根本、一生志向,比性命都要紧。
颓然中,他不禁问自己,当年那个胸怀天下的章美去了哪里?
茫茫然,他竟又走回到汴河岸边,看到水边泊着一只客船,船主吆喝着“应天府!应天府!”他忽然想起简庄提供的那个假地址,心想自己与其自暴自弃,不如去查清楚这件事。于是,他上了那船。
客船驶离汴梁后,夜里他睡不着,独自走到船尾,望着夜空一钩弯月出神。宋齐愈今天一早就启程去了宁陵,他若真的错过殿试,自己的罪过就更大了。幸而地址改到了宁陵,路程减短了一半,只愿宋齐愈能及早发觉、及时赶回去。
他又想自己,这时赶去应天府,稍有耽搁,就没办法及时赶回汴京,恐怕要错过殿试。但随即,他就苦笑了起来,你读书应举,本是想推行仁义,为国为民做些有益之事。如今沦落到这般模样,还有什么颜面去殿试?
再想到应天府那个假地址,不知道有什么等在那里,也许真的是个陷阱?
他有些怕起来,但随即振了振气,怕什么?生有何忧?死有何惧?何况你用下作手段欺瞒朋友,就算替他一死,也是应该。
顺流船快,第二天清早就到了应天府。
他找到梁侍郎家,来到门前时,仍有些紧张。他鼓了鼓勇气,才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壮年汉子,脸黑体壮,章美看了,又一阵心悸。
那壮汉问:“你是宋齐愈?”
章美点了点头。壮汉便请他进门,章美走了进去,见院子里还站着一条壮汉。大门刚关上,两条壮汉一前一后,朝他逼过来,伸手扭住他,将他拖进侧房中。章美想反抗,但他自小读书,体格柔弱,哪有抵抗的气力?
两条汉子把他摁到一张椅子上,取过一条麻绳,将他捆死。章美正要开口质问,一个汉子又将一块帕子强行塞住他的嘴里。而后,另一个汉子点了一盏油灯,拿来一根银针,在灯焰上烧红了针尖,第一个汉子伸臂勒住章美的脖子不让他动弹,第二个汉子拿着那针,揪住章美的耳垂,左右各狠狠刺了一下,一阵烧灼钻痛,两只耳垂都被刺穿,他忍不住哼叫挣扎起来。那个汉子又掏出一个小瓶,在章美的两只耳垂上各涂了些清凉的药膏。章美又惊又惧,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一个汉子又去拿了件紫锦衫过来,另一个解开了章美身上的绳索,让他换上那件锦衫,又将一个小紫锦袋塞进他怀里。而后,其中一个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抵在他脖颈上说:“等下带你出去,你若敢发出一点声音,我这刀子绝不含糊容情。”
章美只得点点头。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挟着他,出了门,门外巷子里停了辆马车。章美被推进了车厢,两个汉子也随即上了车。前头车夫驱马,车子穿出小巷,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又停了下来。两个汉子又挟着章美下了车,章美向四周一望,眼前河面宽阔,岸上茶坊纵列,岸边泊着些船,竟又回到码头。头顶太阳微偏,已经过午,接近未时。
两个汉子仍一左一右,紧挨着章美,其中一个装作亲密,用胳膊紧紧揽住章美肩膀,胁迫他走到岸边,上了一只客船。章美抬头一看,船帆上绣着一大朵梅花图样。船主站在艄板上,朝两个汉子点了点头,并未说话,似乎是相识约好。
两个汉子拽着章美穿过大客舱,舱里并没有客人,只有几个船工在搬东西。他们低头走进小客舱过道,小客舱左右各有三间,两人把章美推进左边中间那间客舱,随手闩上了门。两个汉子并肩坐在小床,让章美坐在桌边木凳上。章美见两人一直盯着自己,极不自在,便扭头望向窗外,心里胡乱猜想,忐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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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庄为何要提供应天府这个地址,目的何在?这两个汉子究竟要拿自己怎么处置?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头绪。唯一安慰是,幸而自己替换了宋齐愈,他便不需平白无故遭受这些惊吓。
过了一会儿,似乎上来了几个客人,随后船开了,看方向是驶往汴梁。章美越发奇怪,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到了傍晚,两个汉子要了些饭菜,让章美一起吃了。船上小厮进来收走碗筷后,一个汉子低声对章美道:“老实待着,不许出声,不许闩门。我们就在隔壁,你若敢叫敢逃,就割了你的喉咙!”
说完,两人就带上门出去了,章美听到隔壁门响,两人应该是进了隔壁。他独自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动,只能呆呆望着窗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一直坐到深夜,他才摸到小床上躺了下来,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他被一阵轻响惊醒,是门枢转动的声音,章美忙半撑起身子,见舱门慢慢打开,一个黑影蹑步走了进来,随手轻轻闩上了门。窗外天色只微露些晨曦,舱室中还很昏暗,章美睁大了眼睛,见那黑影慢慢朝自己走近,黑影前似乎有寒光在一闪一闪。章美不敢乱动,只能将身子使劲往后缩,抵紧了舱板。那黑影走到近前,章美这才勉强看清,是一个魁梧壮汉,但并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壮汉手中握着把尖刀。
那壮汉走到床边,凑近才发觉章美醒着,惊了一下,急忙用刀抵住章美咽喉,低声道:“不许出声!”
章美只能定定斜抵在墙板上,不敢动。那壮汉盯着章美仔细看了看,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似乎很吃惊。他低声问道:“你是策子章美?”
章美忙点点头,但随即猛地想起自己是来顶替宋齐愈,忙又摇了摇头。
那汉子目光闪动,有些疑惑,他手中的尖刀也略松了一些,似乎在犹疑。
章美却从他目光中感到杀意,一阵恐惧顿时涌起。平日里说起生死,不过是两个字,这时才真正觉到死,如一片漆黑深渊,在身下塌陷。他不由得挣了一下身子,逼在他喉部的刀锋一紧,皮肤似乎被割破,他忙又停住,不敢再动,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干涩,竟发不出声来。
惊惧之中,他又猛地想起,死在这里的本该是宋齐愈。
一阵悔意刀一般割过,既为自己和简庄等人设计陷害宋齐愈而悔,也为自己贸然前来而悔。两悔交集,汇成一阵绝望之悲。他心一横,闭上了眼,死就死吧,至少是代齐愈而死,多少还算值一点价。
然而,等了片刻,刀锋似乎离开了喉部,他忙睁开眼,见那壮汉注视着他,犹疑了半晌,低声问道:“会游水吗?”
章美不明所以,茫然点了点头。上次来京时,章美因被船匪抛进河里,险些溺死,到了京城后,暑夏特意和郑敦去僻静河湾练会了游水。
壮汉低声道:“爬出窗,下水,轻一些。”
章美看那壮汉神色,似乎没有了加害的意思,倒像是想帮自己,便愕然点了点头,忙轻轻起身,慢慢爬出窗户。然而低头看到浑茫茫的河水,又有些怕,但一想,就算死,死在水中总比被人杀死好。
他打定主意,要往下跳,身后壮汉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轻一些。于是他慢慢溜下船舷,那壮汉见他下到了水中,才松开手。章美大致已通水性,怕被发觉,不敢用力划水,只在水中蹬着脚,顺流往下漂去。经过船尾时,见船后立着个篙工,正在撑船,幸而侧着身,并未朝他这边看。
章美忙长吸了口气,将身子没进水中,向前潜游,一口气尽,才冒出水面,这时离那船已有一段距离,篙工丝毫没有察觉。没过多久,那壮汉也从他附近水面冒出头。两人游到河边,一起上了岸。四周一望,见农舍错落,已经进入汴京东界了。
那壮汉脱下上衣,一边拧水一边道:“我是来杀你的——”
原来他叫康游,有人绑架了他的嫂嫂和侄儿,威逼他来这船上杀一个紫衣客。
章美听了大惊,低头看看身上湿淋淋的紫色锦衣,简庄真的设计要杀死宋齐愈!
康游又说:“那绑匪要我拿你的一双耳朵和一颗珠子作凭证。”
“珠子?什么珠子?”
“我也不知道。”
章美忽然想起来,在应天府那两个汉子把一个紫锦袋塞进他怀里,他忙一摸,幸好还在。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和一大丸药,并没有什么珠子。康游却把那丸药拿了过去,掏出尖刀划了一道,捏着药丸,仔细一看,道:“珠子在里面。”
章美接过来,在晨曦下透过刀缝去看,里面果然透出些莹润光泽。
康游又问:“他们为何要你的耳朵?”
“我的耳朵上午被穿了孔,这恐怕是个记号。”
康游凑近一看,想了想:“他们只是要看这耳孔,这还好办,我去找一双。”
“去哪里?”
“漏泽园。”
章美一惊,漏泽园是汴京墓地。由于汴京人口太多,许多尸体抛掷沟野,无处安葬,当今天子继位后,在东郊拨划了一块地,修建墓园,专用来埋葬无亲无故的孤苦死者。康游是打算到漏泽园里挖尸割耳。章美先有些憎恶,但随即明白,康游是不忍伤害他,却又得去救自己嫂侄,才想出这主意。
康游又道:“我得尽快找到耳朵,中午就得交货。这珠子我就拿走了。你我就此别过,你保重。”
章美想起此中疑窦,忙道:“康兄,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我也是这个意思。”康游点点头,随后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