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李清照
池了了租了头驴子,骑着进了南薰门,来到曹喜家的宅子。
刚才她和瓣儿、姚禾如约又聚到箪瓢巷口的茶坊,姚禾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她们两个。
瓣儿听了纳闷道:“侯琴并没有许配人家?侯伦为何要在这件事上说谎?他把侯琴安置到那个宅子做什么呢?”
池了了却一听就懂了:“那个大官人……”
“哪个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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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禾忙道:“油脚七去诈那个仆妇,那个仆妇所说的大官人。”
瓣儿仍没明白:“难道是准备把侯琴许给那个大官人?”
姚禾低声道:“不是许配。”
“那是?”瓣儿刚问完,脸忽然涨得通红,“你们是说侯伦让自己的妹妹去给那个大官人——”她再说不出口。
姚禾低声道:“侯伦虽然中了进士,但朝廷里冗官太多,三年了还等不到一个缺,眼看新榜进士又要出来一批,情势越发严峻,我猜那个大官人是吏部的人,主管进士职任派遣……”
瓣儿一听,双眉紧蹙,惊怒道:“他为了谋个职任,就让自己妹妹去做这种事情?!”
姚禾道:“或许是他父亲的主意。他父亲侯天禧因为贪渎被免官罚铜,所以恐怕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儿子侯伦——”
“为了儿子,就可以这么作践自己的女儿!”瓣儿越发恼怒。
池了了从未见瓣儿这么动过怒,她心里暗叹:瓣儿毕竟涉世不深,哪里知道世间人为了利欲,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她轻声安慰道:“瓣儿,咱们先把这案子查清楚,看起来侯伦果然不是个善良人,和这案子恐怕脱不开干系,咱们把他揪出来,就等于搭救了侯琴姑娘。”
姚禾见瓣儿气恼,不知该如何是好,听了这话,忙道:“池姑娘说的是。”
瓣儿这才稍稍平息,愤愤道:“他们三个是同届进士,侯伦一定是怕曹喜和董谦跟自己争抢职缺,才设下这个圈套,在范楼选定房间,利用董谦陷害曹喜。”
姚禾道:“大致应该是这样。只是——董谦为何会被利用?”
池了了道:“曹喜身上那块玉饰!”
瓣儿道:“嗯!那块玉饰很关键,曹喜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董谦捡到恐怕也并非偶然。还有——董谦那首词里写的青梅竹马,应该就是侯琴。”
姚禾思忖道:“但曹喜从没见过侯琴,董谦该怨恨的是侯伦,怎么会迁怒于曹喜?”
池了了想了想道:“我有个办法——”
她把想法说了出来,三人商议了一阵,觉着可行,池了了便起身回家,取了琵琶,进城先来找曹喜。
曹喜走出门来,见是池了了,略有些诧异,但神色之间已经没有了傲慢,有些回暖。
池了了也不再怨憎他,知道他是被朋友陷害后,反倒有些同情。
“池姑娘,有什么事吗?”曹喜的语气也温和了。
“我是来向曹公子借一件东西。”
“请说。”
“你身上那块玉饰,借用一天,明天就还你。”
曹喜有些纳闷,但并没有问,从腰间解下那块玉饰,递给了池了了。
“多谢——”池了了接过玉饰,抬眼见曹喜眼中满是萧索落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轻声道,“之前……错怪了曹公子,还请曹公子见谅。”
曹喜笑了笑:“哪里,最先是我对池姑娘无礼。”
“那好,两不相欠,一笔勾销。”池了了也笑了,“我要去找侯伦的妹妹侯琴,去查清楚一件事。明天傍晚我和瓣儿、姚禾在箪瓢巷口的颜家茶坊碰头,曹公子若想知道内情,可以去那里会合。或者我来还玉饰的时候,再说给你听。”
“我去。”曹喜眼中仍含着笑。
“那好,明天见。”
池了了笑着告别,骑上驴向城西行去,走了好一阵,仍能觉到背后曹喜的目光,她没有回头。
车鱼坊是鱼商聚集之地,鱼商们在黄河捕鱼,清早由西边的城门运进汴京,所以取了这样一个坊名。
池了了来到青鳞巷,找见那座门边有棵榆树的宅子,下了驴,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仆妇,她上下打量着池了了:“你是?”
池了了照预先想好的答道:“昨天大官人听说侯小姐身子不大好,让我来给侯小姐唱几支曲,开开心,解解闷。”
“哦,这样啊,你进来吧。”
池了了走进院中,见院子里异常清冷,没有多少人家气。那仆妇引着池了了走进堂屋,来到后面的一间卧房,轻轻叩了叩门,轻声道:“侯小姐,大官人找了个唱曲的来给你解闷。”
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女子倦倦的声音:“你让她回去吧,我不想听。”
池了了不等那仆妇答言,先笑着朝门里道:“侯小姐若嫌吵,我就不弹琵琶,清唱几段慢曲。侯小姐随意听听,若不然,平白回去,不但今天饭钱没了,还得挨骂。我们营生不易,还请侯小姐多体谅体谅。”
片刻,门开了,昏暗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容其实十分娟秀,只是眉眼之间尽是悲倦,又穿着件素色衣衫,竟像是春谷幽魂一般。她淡淡瞅了池了了一眼,轻声道:“进来吧。”
池了了道了个万福,抱着琵琶走了进去。
“侯小姐先慢慢听着,我准备晚饭去了。”那个仆妇说着转身走了。
池了了环视这间绣房,陈设布置比瓣儿房中要精致,但处处透着一股冷意,尤其是天已黄昏,只有一些微光透进窗纸,越发显得幽寂。
侯琴坐到床边,低着头,神思倦怠,像是一枝新花被折下来,丢弃在这角落一般。池了了看着,涌起一阵悲怜。心想自己虽然从小只身游走风尘,尝尽冷热,但比起侯琴,又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坐到窗边的一只绣墩上,将琵琶搁在墙边,笑着道:“我新学了一支《卜算子》,词填得非常动人心,唱给侯小姐听听?”
侯琴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应付一样。池了了略清了清嗓,轻声唱起董谦题在范楼墙上的那首《卜算子》:
红豆枕边藏,梦作相思树。竹马桥边忆旧游,云断青梅路。明月远天涯,总照离别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负。
起先侯琴还倦倦的,并没有着意去听,但听到竹马青梅那一句,心似有所动。等听到后来,竟默默流下泪来。
她忙用手帕拭掉泪水,轻声问道:“这是谁填的词?”
“董谦。”
“董谦?”侯琴身子一颤,惊望向池了了。
瓣儿果然没有猜错,池了了笑着问道:“侯小姐认得董谦吧。”
侯琴点了点头,眼中又流下泪来。
池了了又问道:“这首词是董谦为侯小姐填的?”
侯琴猛地抬起头,流着泪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
“我没见过他,这首词是从酒楼的墙上看到的。不过,我不是大官人请来的,今天来是为了董谦。董谦失踪了。”
“失踪了?!”侯琴顿时紧张起来。
“他是由于这件玉饰失踪的,侯小姐见过吗?”
池了了取出曹喜的那块玉饰,侯琴忙起身走过来,一看到玉饰,顿时惊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侯小姐真的见过?”
侯琴眼中忽然闪出恨意:“这是曹喜的。”
侯琴不知道上天为何要将人分为男女,既分了男女,又为何偏让女子如此无助。从生到死,自家一丝一毫都做不得主,只能安安分分听命、听命、再听命。甚而不如野地里的草,虽然也被人踩,被畜踏,但自生自长,自安自命,有风来,还能摇一摇,有蝶过,还能望一望。
从开始知事起,她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是:贞静。
他父亲侯天禧从来不跟她多说话,只要看到她说笑跑动,便会重重说出这两个字:“贞静!”
后来哥哥侯伦也学会了用这两个字唬她,压她。开始,她不懂这两个字,曾偷偷问母亲,母亲说:女孩儿家,不能乱说、乱动、乱笑,要安静。她又问为什么呀?母亲说:你是女孩儿啊。
母亲的这个解释像一滴墨,滴进她心底,留下一小团黑影,再也冲洗不掉。
好在那时母亲还在世,她也还年幼,虽不能随意往外面跑,却能在后院里玩耍。父亲和哥哥很少来后院,也就不太管束责骂她。后院虽然不大,但母亲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片小池子。自小没有玩伴,她也惯了,一个人在那里自己跟自己玩。有花有叶,偶尔还会有蝴蝶、蜜蜂、鸟儿飞过来,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已是十分自足自乐。
她家隔壁是董家,董家在后院墙根栽了一架蔷薇。那年春末,那蔷薇花藤攀上墙头,开出许多红花,胭脂一般。那时她家的花大多都已开败,她望着那些蔷薇,羡慕得不得了,但墙太高,只能望着。
有天下午,她正望着那些花眼馋,墙头忽然露出一张脸,是个少年。那少年爬到了墙上,看到她,笑着朝她做了个鬼脸,是董谦。
董谦有时和她哥哥侯伦玩耍,她见过几回,不过她父亲不许她和男孩子接近,因此虽然彼此认得,却没说过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