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天下,达善达不善,无物我之私。——张载
墨儿告别了尹氏和饽哥,心里有些忐忑。
这件事初看只是一个小小的香袋窃案,但现在看来,那个香袋不但关系到康潜妻儿的安危,更关涉到一双耳朵,甚至是一条性命。
哥哥今天让自己独自照看讼摊,一大早居然就遇到这样一桩案子。他有些后悔,若知道这么严重,开始就应该找借口推掉。不过随即想起哥哥早上说的话,自己已经成年,不该总依附着哥哥,的确该振作起来,独自办些事情。跟着哥哥这么多年,其实经见过的事情已经不少,只要用心尽力,应该能做得到。
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就别再犹豫,好好查一查这件事情。
他已经仔细查看了尹氏家中的门窗、柜子和那个小木盒,门锁没被撬过,门框门板也都牢固无损;几扇窗户都是方格木窗,里面插销都紧紧插好,窗纸虽然旧了,但只有几道小裂缝。据尹氏和饽哥讲,这几天都没开过窗户,窗框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确没有什么擦抹印迹。只有尹氏卧房窗户插销处有几个指印,尹氏说她得知香袋东西被换后,去查看过那扇窗。而且门窗对着街,昨天清明,这一带人来人往,外人想要撬门窗进入,也难有时机。
尹氏卧房那个木柜,虽然也已陈旧,但用料是上好核桃木,连蛀洞都没有。柜锁没有被撬的印迹,柜子内外的木板、边缝,墨儿都一一细查过,并没有松动之处,更不见被割砍撬开的痕迹。而那个藏香袋的小木盒是楠木盒,八个角都镶着铜皮,边角都没有任何缝隙或残破处,锁子、锁扣也都看不到划痕。
若要偷换香袋里的东西,只有两个办法:其一,交给尹氏前就换掉;其二,偷走尹氏胸前的钥匙串。
若是夜里,或许能趁尹氏睡熟,偷走钥匙,但从锁好香袋到取出来,都是白天,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尹氏锁好后便去了水饮摊。其间,尹氏的小儿子孙圆曾回来,并凑近尹氏。不过,就算他手法高明,能偷到钥匙,但偷完之后,如何将钥匙重新挂回尹氏脖颈上?尹氏虽盲,但其他感官都极敏锐,偷走又放回她脖颈间的钥匙而不被察觉,这几无可能。何况水饮摊在虹桥口,最是热闹,无数人来往看着,即便能偷走,也难以下手。
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香袋交给尹氏时,里面东西就已经被换。
那么,是谁换的?
目前所知,经手的有五人:交货给康潜的人、康潜、饽哥、尹氏、取货人。
虽然据尹氏转述,康潜认定交货给他的人完全信得过,但依然值得怀疑。不过,尚未见过那人,暂且存疑。
康潜,他的妻儿被人绑架,要用香袋里的东西来换,按理而言,他应该不会换掉里面东西。不过,事情因由目前还不清楚,也要存疑。
饽哥,据他讲,拿了香袋,并未打开看过,回来直接交给了尹氏,看他当时神情,似乎说的是实情。饽哥为人也一向质朴诚恳,但照目前所知,他嫌疑倒是最大。若真是他,他为何要偷换?那个香袋里原本有一颗珠子,恐怕是个值钱的东西,他是因为贪财?不对,如果仅仅是为贪财,他偷走珠子就成了,为何要连那双人耳也要一起换掉?从耳朵被换来看,他的嫌疑似乎可以抹掉?
尹氏,应该不会贪心到拿自己亲儿子来赌。
取货人,那香袋对他显然很重要,且很怕暴露行迹,不至于取到货后,又来讹诈尹氏。
眼下还得不出任何定论,得先见一见事主康潜。
汴梁有四条河水穿城,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其中五丈河由城东新曹门北边流出,水上有座石桥叫小横桥,沿岸两条长街。这里原本僻静少人,十几年前,天子赵佶因嫌汴梁周围太平阔,缺了高山景观,便搜寻江南奇花异石,经淮河、汴河,源源运载到京城,号称“花石纲”。耗费数年之功,在城东北郊以人力垒起一座青峰,名曰“艮岳”,周回几里,林木繁茂,景致幽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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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宦富商都来凑景借光,在东北郊置业造园,小横桥一带也跟着热闹起来。河北岸街西头,有家古董书画店,店前挂着一面褐色锦绣招子,写着“康家古物收售”,锦色已经灰旧,边角也已残破。店里堆满了金石古物、书画瓶盏,杂乱无章,蒙满灰尘。
康潜呆坐在店铺里头的一张乌木旧桌前,店里常日生意本就冷清,即便有人进来,他也毫无心思起身招呼。客人若不仔细看,甚至辨不出他是个活人。
活到四十岁,康潜发觉自己竟活到一无所有。年少时,被父亲逼着读书,十几年苦寒,却连考不中。仕进无望,又没有任何其他本事,幸而父亲因在前朝名臣欧阳修府中做过文吏,欧阳修酷好金石古玩,首开古董之学,康潜的父亲也跟着喜好起来。康潜又自幼受到熏染,还算知道一些深浅好坏。父亲病故后,就借着父亲留下的一些古物和这间临街宅子,开了这家店。后来又娶了妻子春惜,生了儿子栋儿。他生性不爱说话,没有几个朋友。一店,一妻,一儿,便是他的全部所有。此外,就只剩个弟弟康游。
可现在,妻儿被人劫走,弟弟已生嫌隙,只剩这间店宅,古墓一般,毫无生趣。自己孤零零守着这店,也似孤魂一样。
昨天,饽哥取走香袋后,他始终放心不下,四处打听,终于问到饽哥住处。夜晚冲到饽哥家,但那家只有一个盲妇、一个卖饼的后生,看他们惊惶的样子,看来的确不知道自己妻儿的下落。让他更加气败的是,他们竟然说袋子里的东西被人换了。他听了之后,胸中怒火翻滚,但自小家教严苛,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狠狠跺了两脚,闷着头,离开饽哥家,一个人在外面乱走,走到筋疲力尽才颓然回家。
奔走了一整天,虽然累极,却睡不着觉,自己除了古玩,世事一无所通,收到那封信后,也只能交给弟弟去做,结果却落到这个地步。春惜死活,他已不挂怀,甚至暗暗盼着她死。但儿子栋儿却万万不能有任何不测。然而现在,栋儿安危一无所知,劫匪更不知道是什么人,香袋里的东西又被人换掉……他越想越怕,越怕越焦,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听到后门轻轻叩响。
他吓了一跳,顿时定住不敢动,又响了两下,他小心走到后面厨房,门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哥哥。”
是弟弟康游!他忙打开了后门,一个身影飞快闪入,就着月光辨认,果然是弟弟康游,但头发凌乱,衣衫似乎也破破烂烂。康游转身很快将门关住闩好,随后低声道:“到里面去说。”
康潜跟着弟弟来到里面过厅,月光照不到里间,一片漆黑。康潜摸到桌上火石,准备打火点灯,康游却低声阻止:“莫点灯。”
康潜忙住了手,心里越发惊疑,他隐约见弟弟坐到桌子靠外的木条长凳上,便也摸到对面坐了下来,漆黑里望着弟弟的黑影道:“取货的人说香袋里的东西被换了……”
“我知道,我抹脏了脸,装成个乞丐,一直偷偷跟着。”
“是不是你找的那个老汉换掉的?”
“没有,我就是怕他偷看香袋,才用了块布包起来。把东西交给他后,我一路都盯着他,他没动过那个小包。”
“你当时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你?”
“躲在树后。”
“你真的是照着信里说的,取到了那两样东西?”
康游略略停顿,才道:“这个哥哥放心。”
“那就是卖饼的饽哥换的?”
“哥哥把东西交给他后,我一直在后面跟着,想看他究竟会交给谁。穿出榆疙瘩街后,他偷偷打开香袋看了——”
“那就是他换的!”
“没有,他看完之后,又把东西装了回去。不过,他途中又去了两个地方,先是丑婆婆药铺,然后是梁家鞍马雇赁店,最后才到水饮摊,把香袋交给他的瞎眼娘。”
“那就是在那两个地方换的?”
“他进药店,我以为会在那里交货,忙凑到门边盯着,他只是买了些药就走了。后来到香染街,他又在路上买了包榛子,送给了鞍马店的一个小姑娘。”
“香袋藏在那包榛子里?”
“应该不会,他打开香袋看了之后,把香袋放进了饼笼里,一路上再没打开过饼笼。”
“把香袋交给他瞎眼娘的时候?”
“他没在外面把香袋交给他娘,搀着他娘进屋之后才给的。他家门窗朝着后街,街上来往人多,我不好凑过去,只有这一节没有看到。”
“那应该就是那时候换的。劫走栋儿的那人你见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