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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总会带来恐慌,尤其是既得利益者。
天顺七年八月,就在江南各级官府衙门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外的变故将此事推上了高潮。
某村村民杨某,在酒醉之后,殴打了自己在纺织作坊帮工的妻子许氏,并且因为担忧她将此事说出,便将人囚禁在家中。许氏趁夜翻窗出逃,杨某一路狂追,致使裹小脚的许氏失足跌入河中淹死。其后杨某因害怕官府追究,在许氏身上绑了石头,将之沉到河底。
然而他用来捆缚石头的草绳并不十分结实,在河水里泡了半个月,就腐烂断裂,导致许氏尸身顺河漂下,为船家发现。
尸检结果,许氏虽系溺水而亡,但身上有多处伤痕,虽然不致命,却十分触目惊醒,因此初步定论为谋杀未遂,逃走时失足落水。
人命关天的大事,官府自然是要全力彻查。不久之后,许氏的身份就被发现,而杨某也被捕拿下狱。
结果审问之后方知,这并非简单的夫杀妻。
据杨某称,许氏每日在作坊帮工,总是天黑方回。前不久,有人告诉他,作坊日落就关门了,许氏在外徘徊,实际上是与情夫幽会。杨某一怒之下,才会酒醉失手打人。但此后他已经向许氏认错,把人关在家里也只是想逼问奸夫是谁。谁知许氏一心向外,竟跳窗逃走,追逐之下落水,实在不干他事。
但几经审问,官府却根本没有找到许氏的奸夫。
但据跟许氏一同做工的妇人们说,许氏的确每天都最后一个走,因为不想归家。
她成婚四年没有孩子,一直被婆婆磋磨。后来婆婆去世,自己又到作坊中做工,日子这才好过起来。但其他人赚了钱,多少买个胭脂水粉,扯一匹自家作坊的新布裁衣,许氏的工钱却全都被杨某拿去,一文钱都不剩下。
而杨某原本在镇上酒馆帮工,后来因为偷喝店里的酒被辞了。此后就不曾出去做工了,因为许氏的钱足够养活一家人。如果只是养家糊口也就罢了,但杨某从许氏这里拿了钱,必然要在外逗留十来天,眠花宿柳,等钱花得差不多了才回家。
要说有夫妻情分,也早就在这种过程中消磨干净了。所以许氏越是独立,就越是想挣脱这样的婚姻。
她曾经对家人提起过想和离,却被劝阻。这世道对女子更苛刻,和离之后要受人指指点点,所以家人也只一味叫她忍耐。
每天不到天黑不回家,是她对这种处境的无声抵抗,却没想到,即便如此也给了旁人中伤的理由,自己更是因此丧命。
本来许氏养家,杨某拿了钱,倒也不敢很得罪她。但近来这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习惯了当家做主的男人都不大服气,聚在一起也总是吹嘘自己把家里那口子收拾得如何服帖,加之那天被人撺掇了,又借着酒意,这才把人打了,又捆在家中。等酒醒之后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为怕许氏出门找人替自己做主,索性就把人囚在了家中。
因为案情过于特殊,没多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外间都在为此争论。
有人说妇道人家不安于室,活该;有人说杨某并非故意杀妻,该轻判;甚至还有人说官府应该禁止妇人出门做工,让她们老实待在家中。
只有一小撮人散落在各地,竭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许氏并未做错什么!
民意纷纷,县令自然也跟着头疼。
要判这个案子容易,毕竟许氏只是失足落水,杨某算不得谋杀。而殴打、囚禁妻子,律法之中几乎没有涉及,只要戴枷几日以作惩戒,叫后来人不得效仿,就可以直接把人放了。
但放了之后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问题。
可以想象,如果杨某无罪开释,舆论抨击他这个父母官也就罢了,最怕的是后来人纷纷效仿!
其实民间认为官府应该禁止妇人出门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
民间夫妻,往往都是合力养家。作坊工钱高,家中压力一下子缓解了许多。家务活可以分摊,放在早晚来做,孩子嘛,叫他们自己在街上玩就是了,反正左近都是街坊,丢不了。
对很多人来说,有了纺织作坊,日子好过了何止一倍?若是断了这条路,养家糊口的压力都放在男人身上,一家之主的权威是回来了,自己能不能扛得住却难说。
但这少数人,却是最固执己见,也更容易走极端的。若是他们见杨某无事,也把自己的妻子关在家里,又当如何?
何况许氏身死,在民间妇人之中,也引发了一阵恐慌,若不好生引导,说不准又会出现别的问题。
除了本身为难之外,县令大人要面对的,还有当地富户,也就是那些作坊主的施压。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最不希望妇人们被逼着回归家庭,那么当事人们或许只能排第二,作坊主才要排第一。
毕竟以前女子一直都在家操持,日子也过下来了,不去做工也不会饿死。可没有了织娘,作坊每日的损失,那可是成千上万的银子!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自然要给县衙施压,叫他们判决时偏向许氏。
这叫夹缝之中的县令十分为难,每日里愁眉苦脸,与自己的幕僚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他的上司——同时也是老泰山大人——来信一封,解决了他的难题。
既然难判,那就先不判,以“案情尚有不明之处”为由,将案子压下来。那杨某在牢中多关几日,叫他日子别过得太舒坦便是,反正县衙大牢不缺这么一间房。过个三年五载,若是杨某熬不过,悄无声息报个病故;若是熬过了,放出去想来也不会引人注目。
至于这个案子,非是他所能决断,还是尽快上奏为宜。
于是这个烫手山芋一路传递回了京城。
贺卿收到这封奏折,心情便不大好。
虽然“改革总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这句话她总是挂在嘴边,但也许她运气好,也许是因为这种事情从来不会送到她眼前,所以她始终没有直面过“流血和牺牲”。现在面对一条人命,自然心情沉重。
所以这一整天,贺卿身上都是低气压。直到回到宫外的宅子,坐到顾铮对面时,脸上的表情仍然很不好看。
“阿卿是为了杨某杀妻一案?”顾铮在她面前摆上一盏茶,问道。
贺卿道,“我一直在想,有办法避免这样的牺牲吗?”
顾铮没有问她答案。
可以说,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情,是所有改革之中难度最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它的难度不亚于改天换日,甚至比改天换日还难。从三皇五帝至今,天下江山换了不知多少个姓氏,女子的地位却是越来越卑弱,越来越艰难。
贺卿很明显没有做好准备。但顾铮知道,这不是能责备她的地方,因为这种准备,做多少都不嫌多,事到临头总是会不够。因为她的心还是软的,更因为她自己也是女子,能够对这样的悲剧感同身受。
他起身做到贺卿身边,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一开始贺卿的身体是僵硬的,甚至带着一点抗拒。那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个世道,对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顾铮耐心地抚慰着,贺卿这才慢慢放软身体,靠在他怀里。
片刻后,她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一抹湿润透过衣服的料子在顾铮胸前氤氲开。
在自己的事情上,即使再艰难,贺卿也从来没有哭过。她的软弱只会出现在这种时候,带着对众生的悲悯,可钦亦可佩。
等哭完了,顾铮取了冰块来替她敷眼睛时,贺卿虽然仍红着眼睛,却已经能够冷静地翻开奏折,开始思索应对之策了。她闭上眼睛,让顾铮给自己冷敷,口中道,“人的社会地位,取决于他创造的价值。现在,是时候该提升一下女性的地位了。”
在这件事上,她很谨慎,“我打算,允许民间立女户。”
许多女子之所以不敢和离,最大的原因还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在得不到娘家支持的情况下,和离之后根本无处容身。没有户口,连同自己和名下财产一起,都会被充公入官,成为奴籍。
允许她们单独立户,就是给了她们一块立锥之地。地方虽小,但已经足够站下来了。
而身为织造作坊的织娘,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养活自己并不太难,甚至还能存下一笔钱,如此,便可以慢慢为往后打算,日子也有了盼头。
虽然对绝大多数女子而言,这或许是不得已才会去走的退路,但有这么一条路在这里,她们想退的时候有路可走,旁人想逼她们的时候,也得注意分寸,算是无形中增加了一重保障。
这就是现在贺卿能做的了。做得越多反弹越大,所以她只能借着这一次的事,往前走那么一小步。
但在另外一边,贺卿却打算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我要修订律法。”第二日的早朝,她点了三法司的名,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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