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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卿进入精舍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不过几日没来,院子里的原本才打了苞的花已经完全盛开了,看上去一片姹紫嫣红,像是仙子肩上的云霞落入了这一方小院之中。
屋子被重新装饰过,原本廊庑下除了廊柱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空的,如今却安装上了活动的雕花木门,将廊下的地方隔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摆上了藤编的桌椅,一半掩映在花木之中,更显清幽宁静。
一过穿堂,便见顾铮背对着坐在藤椅上。
他换了家常宽大的袍子,也没有束发,如墨的青丝垂落下来,衬着简素的宽袍大袖,身上没有半点饰物,却越发显得整个人气质高华,卓荦不群,如同从魏晋风度之中走出来的世家公子。
即使从贺卿的角度,根本看不见正面,也叫人相信那必然是个风华卓然的男子。
顾铮在弹琴。
贺卿侧耳听了片刻,辨认出来他弹的是《春江花月夜》,脸上不由露出微笑。她摆摆手,让其他人下去,自己却也不急着过去,就站在原地聆听。
一曲终了,周遭的空气之中似乎还残留着琴音的余韵,在院子里回荡着,叫人一时难以回神。
暮色渐渐垂落下来,院子里种了两株香樟树,馥郁的香气渐渐蒸腾弥漫而出,遍布整个院落。贺卿顺着洒满香气的青石路面往里走,到了廊下,顾铮也正好站起来,回身看向她。
两人对视片刻,顾铮朝贺卿伸出手。贺卿抓住他的手借力,被顾铮拉了上去,省了走台阶的那一段路。
这个动作,将之前仿佛凝滞起来的气氛打破,就连空气似乎都活泼了起来。贺卿左右看了看,笑着问,“怎么弄成这样了?”
“喜欢吗?”顾铮拉着她坐下,道,“只是觉得可以略微改造一下,如今天气暖和了,在这里打发时间更好。闷了一个冬天,难道你不想看看外头的景散散么?”
贺卿怀疑地看向他,“是你的主意?”顾铮实在不像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心思和时间的人。两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多半时候取悦贺卿的方法,都是送礼。礼物倒是常常别出心裁,但时间久了,也没有太多花样。
“阿卿非要说出来么?”顾铮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我这是在讨好你,难道你看不出来?”
“唔……”贺卿靠坐在藤椅中,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终于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你提醒我了,咱们还有账没算完呢!”
顾铮知道这一番解释必不可少,便也正色道,“这件事早晚要做的。由我来提出,比阿卿更合适。”
这毕竟是能够动摇大楚整个统治阶级的事,顾铮来做,无非被人骂几句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居心叵测,但贺卿作为皇室的代言人,去做这件事不但会被抵制,也会动摇朝臣们对她的信任。“
没有事先与阿卿商量,是我的错。不过我若说了,你必然不会答应,只得先斩后奏了。”顾铮的态度十分诚恳,“我已知道错了,还望娘子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遭。”
“怎见得我就不会答应?”贺卿哼了一声,“你这样好的口才,怎么不能说服我?”
“再好的口才,在阿卿面前也无用。你开了口,我又怎能自作主张?”顾铮无奈地道,“我知道阿卿一片维护我的心思,但我又何尝不想维护阿卿?”
“你应该知道,这会让你的立场变得很尴尬。群臣之首的宰相,如果得不到下面的人支持,那你再想办事就很艰难了。”
“殿下不是维护了我么?”顾铮道,“我知道殿下必不会撇下我不管。你我配合,自然能将事情圆满解决。”
“万一我没配合你呢?”贺卿反问。
顾铮笑了,“阿卿不会舍得的。你既不舍得我,也不舍得这天下万民,所以只能配合我了。”
他坐在贺卿对面,但这藤编的桌子实在不算宽大,两人这么相对而坐,距离本来就不远,顾铮说话时还故意将身体撑在桌面上,距离贺卿就更近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两人的脸已经几乎贴在了一起,顾铮的气息如影随形,将贺卿包裹住。
香樟的气息闻久了叫人有些眩晕,贺卿觉得自己身体都跟着软了下来。
“说正事呢……”她抬手去推顾铮。
“这也是正事。”顾铮握住她的手,吻跟着落下。
贺卿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放弃了。这是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不必像是在咨平殿那样克制,这样想着,她的身体完全放松开来。
吻了一会儿,顾铮将她打横抱起来,进了屋。
匆匆一扫,贺卿注意到屋子里的摆设也变了许多,但旋即她的思绪就被顾铮的动作攫住,再也分不出一丝神智来注意周围的环境,完全沉浸在了席卷而来的漩涡之中。
等到雨歇云散,贺卿昏昏沉沉地陷入床铺之中,临到睡过去之前,才听见顾铮在她耳畔低声道,“偶尔也该允许我替阿卿趟一趟前头的路,好叫你走得更顺遂。”
这家伙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原来那么不自信的吗?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贺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来安抚顾铮,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已经陷入了黑甜乡中。
她做了个梦。
其实贺卿听说顾铮这个名字,应该是在很早以前。
宫中众人热议的,往往都是朝堂上的人和事。真正的军国重事,轮不到他们议论,能说的就是一些花边八卦。哪位大臣有什么癖好,谁和谁的关系不好素有旧怨,今日又有谁得了皇帝的赏……诸如此类。
而朝堂上年轻的才子和官员,也是宫中众人津津乐道的对象。
尤其是三年一次抡才大典之中脱颖而出的那些,必然会被热议上很长一段时间。
顾铮年少成名,十七岁即高中进士。会试时他取中第一名,结果弥封一拆,看见是他,几位老大人都有些尴尬。他太年轻了,压在所有人头上,着实不合适。但名次已经出来了,众人也无法,只能张榜。后来殿试时,便将他压到第三位做了探花郎。
反正此前也不是没有先例,因为探花郎名号好听,又负责在琼林宴时往京中名园探花,所以往往会选取年轻俊美的士子充任。
但灵帝着实爱他的才华,认为比同科士子超出许多,又将他列为第一。面对朝臣们的反对,楚灵帝直接道,“世传最年轻的状元郎,是南宋高宗取中的汪应辰,难道朕连宋高宗都不如?今日朕取顾铮为状元,他日君臣相得,正是一段传世佳话。”
于是顾铮成了历朝历代最年轻的状元郎。
可惜这段君臣佳话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顾铮对奉承灵帝,替他写青词毫无兴趣,很快就被灵帝抛之脑后,外放出京去了。
但年轻英俊、才华横溢的少年才子,又有这样传奇的反转故事,正是世俗舆论最青睐的那种对象,自然也很容易成为话题的中心。所以即使是深居深宫的贺卿,也听过他的才名,传唱过他的诗词。
当时贺卿太小了,在宫里又没什么存在感,几乎无人在意。所以有一天,她在御花园里,撞见了正要去面圣的顾铮。——灵帝笃信道教,一心修行,日常起居也不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而是在西苑之中单独建了一座宫殿,用以清修。
当时的顾铮一身状元红袍,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叫人情不自禁想起《诗经》上的句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顾铮忽然转头看了过来。躲在花木后的贺卿吓得呆住,心里叫嚣着要逃走,身体却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短暂的对视之后,顾铮又转回头去,若无其事。
贺卿并不知道顾铮当时有没有看到自己,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他,或许曾在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她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贺卿睁开了眼睛。
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慌张急促,仿佛是自然醒来。昏黄的灯光照映着屋子,贺卿拥着薄被坐了起来,便见顾铮正坐在床尾的位置,不知在写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到她,便绽开一抹笑,“醒了?”
“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你。”贺卿没头没脑地说。
顾铮微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哪个宫殿里跑出来的小宫女。”
“你还记得?”贺卿更惊讶了。
“自然。”顾铮含笑道。虽然只是个小插曲,但他当时还没有习惯进出宫禁,自然时时小心在意。何况他的记忆力又格外的好,所以这一点出乎意料且不为人知的小事,却是一直记得的。
其实当时他只看到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并没有把人看清楚,更不敢说出来惊动旁人,免得她受责罚。
却不想,原来两人之间的缘分,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顾铮放下手里的笔,凑过来吻了她一下,问道,“晚膳还没吃,饿了吧?”
不说还好,他一说,贺卿立刻就觉得特别饿。顾铮便站起身,出门去了。没一会儿,就端回来了两碗粥。贺卿见状微微一愣,“你也没吃?”
“我等卿卿一起。”顾铮摆好炕桌,将一只碗放在她面前。
贺卿伸出去拿勺子的手微微一顿,“卿卿是什么……?”她当然不是不知道卿卿是在叫自己,但这名字实在是叫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之前顾铮叫她阿卿的时候,分明没有这样的感觉。
“卿卿就是卿卿。”顾铮在她对面坐下来,含笑道,“据说古礼之中,卿是夫对妻的称呼,正好又是你的名字,自然就该叫卿卿。”他说着,吟了一句著名的绕口令,“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世传王戎之妻称呼他为卿,王戎认为于礼不合,他的妻子就是这么答复他的。于是王戎无可奈何,便只得随她了。
“……歪理。”贺卿嘀咕了一句,跟王戎一样无可奈何,只能低头去喝粥。
用砂锅放在小火上慢慢炖出来的粥,米粒已经彻底软烂融化进了粥里,又稠又香,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鸡汤香气,味道极好。贺卿本来就饿,喝起粥来也就顾不上说话了,由得顾铮给她取了新的昵称。
顾铮在对面看着她,微微一笑,伸手替她理了一下鬓发,而后在灯光中微笑起来。
一个卿卿,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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