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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清闲的日子,顾铮放着好好的假不休,特意跑到报社里来帮忙,固然是因为对这件事抱着很大的兴趣,更大的原因,却还在主持这件事的人。
一开始贺卿问他那个重物落地的问题时,顾铮并没有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她闲着无事胡思乱想。
但越是深究这个问题,就越是觉得其中暗藏天地至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后来他对贺卿提起自己思索验证之后所得的答案时,虽说的内容已经超越这个时代许多人的想象了,即便是读书人也未见得全然能够接受,可贺卿面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之色,好像那些结论都是理所当然。
顾铮一向敏锐,那时就已经对贺卿起了疑心。
不过说到底不是多大的事,也没有深入追究的必要,所以他就暂且将此事放下了。只是贺卿又是写书,又是要办报纸,哪一件行事都不像普通后宫女子,由不得顾铮不在意。
当时贺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科学”这个词,就像是这一门学科早已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顾铮对这位全然不像个皇室公主的无上真师,以及她脑海中的那些新鲜东西十分感兴趣,这才能够拨冗前来,在贺卿身边仔细观察她。
也不能说贺卿不谨慎,但她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少了,至少在顾铮这种狡猾的狐狸面前,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异常。所以这么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顾铮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顾铮心中,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欢欣鼓舞了。
对顾铮来说,这个时代能够说话的人太少,能够跟得上自己思想的人更少。
虽然他享受这种独自探索前路、深究天人之理的过程,但偶尔也会想要找个人说说话,交流自身所得。
但谈诗论文还好,一旦说到那些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大多数人不会赞同的想法,便总免不了引来一发规劝,叫他不要为这种歪门邪道的事移了性情。
年纪越长,越是将本真的自己深埋起来,变成那个世俗眼光之中最完美的顾铮,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念头都放下了。
如今发现这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够懂得自己的所思所想,甚至知道得比自己还多,他心里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原本以为走到尽头的路,又有了新的征程。
令人振奋。
所以对贺卿要做的这件事,其实顾铮并不十分看好,但他却愿意尽一份力,让她把事情办得更漂亮些。
而且细细思量,对顾铮而言比较艰难的事,从贺卿的角度却未必如此。读书求学,归根结底不过是那句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所以一切能够帮助自己做官的学问,才能称之为显学。
顾铮固然可以依靠自己权臣的身份,让天下士子对这门新学科趋之若鹜,兴盛一时。但其实细究起来,贺卿身为公主的身份,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事。
即便是不得宠的公主,她也代表了皇室。
而古往今来,世间之事总脱不出那八个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顾铮的脚步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附近正好有一座石桥,上面雕刻了数量不少的石狮子,这会儿正有人用缎带彩绸妆点这些石狮子,引得不少人聚过来看热闹。人群吵嚷喧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顾铮转头四顾,见四处都是安居乐业的模样,不由轻轻摇了摇头,暗道莫不是疯了。
在刚刚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冒出过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若是贺卿能够左右乃至执掌朝政,只怕天下人都要学这“科学”。
他又不免想到之前贺卿做过的那些事,说起来,她跟其他争权夺势的人多少有点不同,看重的好像并非权势,而是通过权势能够做到的事。这一点尤为难得,因为即便是许多朝中重臣,也未见得能看清楚。
但是在清醒过来的瞬间,这个念头便立刻被顾铮自己剔除了。
这种想法太危险了,与他一贯的政治主张完全相悖,根本不能多想。
再怎么可惜,也不能因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大计。顾铮摒除杂念,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之后,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
……
天顺四年正月十六日,灯节尚未结束,整个京城从上到下都还沉浸在过年的余味之中时,一份名叫《自然》的小报,开始以一种并不张扬却十分迅速的态势,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引得读书人们个个都在议论。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贺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事先的各种准备自不必提,报纸印出来,正月十五这日便借着节礼的由头送到了重臣高官,文人雅士的府上,制造出了不小声势,再加上顾铮的噱头,这才能够让京城的学子们踊跃掏钱购买。
顾衡并没有突兀地去讲那些别人不懂也不在意的东西,而是巧妙地从各家学说中生发开去,最终引出这一门新的学科,让它看起来像是与读书人上千年来所学的东西一脉相承。如此,接受起来自然也就容易多了。
然而《自然》的势头还没有降下去,正月二十日,又一份叫做《科学》的报纸问世,而且头版头条驳斥的就是顾铮发表在《自然》上的那篇文章,立场鲜明地将科学从各家学科之中独立出来。
这两篇文章一篇老成持重,有理有据,一篇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风格与用语习惯截然不同。要不是顾铮亲口承认,贺卿都不敢相信这位大人能把自己精分成这样。
《科学》报上,顾铮用了“他山之石”这个笔名,果然没有任何人看出来这两篇文章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而是顺势分成两派,掐了起来。
掐架这种事,总是需要论据支撑的。尤其是读书人,必定要引经据典,连篇累牍,才能把自己的立场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化被动为主动,去平日里不屑一顾的故纸堆中翻找可以利用的内容。
平日里他们写文章争执,还需要各自去找合适的场所为自己宣扬,如今有了现成的战场,于是两间报社的投稿箱几乎被挤爆。
贺卿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如今的技术实在很难办日报,但她最终还是定下了五日一刊,就是为了紧追热点,引领潮流,成为京城文人士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再由上而下地影响整个大楚。
在这个慢节奏的时代,这场由贺卿和顾铮刻意引导,京城士子们广泛参与的论战,可谓是吸足了眼球。
京城百姓们喜爱追逐潮流,报纸的销量也一再刷新。这份花销对于平民之家并不容易承担,但他们总有自己的办法:或是一条街巷凑钱买一份,或是去订购了报纸的茶楼酒肆蹭听说书先生讲解。
这种热度,一直持续到藩王陆续入京。
登基大典的日子,也快到了。
报纸上的论战虽然并没有被放下,但毕竟没那么新鲜了。而登基大典,却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自然值得一论。
不过,在本朝,这也算不得太稀奇。只要年纪超过二十,都经历过了两次登基大典,因此面对这第三次,自然也显得十分从容,配合着官府的要求,将各项事宜一一准备妥当。
贺卿早就知道藩王要入京朝贺,但是一直忙着报纸的事,也腾不出精神来关注。要不是如今报社那边已经走上正轨,几个月间也从热心此项事业的年轻学子之中招收了一批人才进来,她连登基大典都快顾不上了。
累自然是累的,但是就连多日不见的张太后,见了她的第一句话也是,“真师瞧着精神了许多。”
何止是精神,简直像是意气风发。
跟在宫中束手束脚不同,报社里的事情,全都是贺卿自己一言可决之。虽然她并不怎么喜欢搞一言堂,但毕竟是主事者,心态和在宫中时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也体现在了外部精神面貌上。
听到张太后这么说,贺卿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过于张扬了,她连忙掩饰了一下,笑道,“我一介闲人,又不必为什么大事发愁,精神一向不差。”
寒暄了一会儿,张太后才终于切入了正题,“有一件事,我存在心里不知能与谁说。思来想去,也只有来问真师讨个主意了。你一向待我们母子亲厚,切莫推辞,将来陛下长大了,也必然记得真师的恩情。”
这话就说得重了,贺卿虽然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但话说到这里也无法推辞,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能力有限,却也愿意尽心竭力,太后娘娘但说无妨。”
生产之后,邱姑姑就回到了太皇太后那边,张太后本人有了底气,坤华宫里用着的便都是自己提拔上来的。即便如此,她也屏退了众人,这才压低声音问,“听闻正是真师向太皇太后提议,为吾等查验孕事,可有此事?”
“是。不过也是太皇太后明察秋毫,太后娘娘福泽深厚的缘故。我不过白说一句话罢了。”贺卿道。
张太后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抬起头来逼视着贺卿,“哀家还听说,在那之前,朝中已经推举出了数位可以承继大统的藩王,想来也不会有假?”
贺卿眼皮一跳,终于知道张太后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什么了。
藩王入京,自然也包括了那几位被推举过的。
他们自己是否知情?他们身后是否还有推手?如今新皇已经诞生,登基大典在即,这些人可曾死心?藩王入京朝贺,是否存了别的心思?
这些问题,别人可以不想,张太后却不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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