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夫人这回倒真是病了,在长廊上就犯了头昏,待江沼和几个丫鬟将她扶回屋里,缓了好一阵才有了力气说话。
江沼便再也不敢提爹娘之事,横竖这些年也都熬了过来,不知便不知罢。
宁二公子今日听说表姐来了家里,也归了家,好不容易人凑得齐,宁夫人早早就让丫鬟摆了桌,坚持要自个儿下床,说想陪几个孩子吃顿饭。
江沼也拧不过她,搀着她去了前厅。
宁庭安回来后先进屋净了手,再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褶皱,刚往外跨了两步,便见江沼扶着宁夫人走了进来。
江沼上回见宁庭安还是在王府,当日还是宁庭安将她从送回了沈家,江沼心存感激,唇角一弯唤了一声“表哥。”
宁庭安立在桌边,一脸温和的笑,“表妹。”
宁二公子的性子比宁庭安开朗,早听说江家表姐要来,便存着几分好奇,如今见到本人,叹了声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便热情地同她拉起了家常,说多少年没见了,若不是这回来家里碰个面,往后走在大街上说不定两人擦肩而过都不认识。
江沼面色一哂,还真被表弟说中了,宁庭安当初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没将他认出来。
“别只顾着缠你表姐说话,菜都凉了。”宁庭安没再让他说下去,将宁二公子拉到了桌边坐下。
江沼和宁夫人坐一方,宁庭安和宁庭耀坐一方。
席间宁庭耀见江沼面前少了一碗鸡蛋羹,便将自己面前的那碗推到了江沼跟前,谁知被宁庭安又给挪了回来。
“表妹怕是食不得鸡蛋。”
江沼抬头微愣,宁庭耀也看着他。
“听外祖母提过四姨母曾食了鸡蛋,满颈子都是疹子,我亦是如此,想必表妹也不能幸免,也就娘和你是个特殊。”宁庭安笑着说道,“你自个儿吃就好。”
宁庭耀愣住看向江沼,见江沼点了头,便有些诧异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这毛病是宁家祖宗留了下来,没想到居然是外祖母家挪过来的,还隔代起了效。
宁夫人又气又笑,江沼也跟着唇角轻扬。
用完饭宁夫人也没再留江沼,让她回房早些歇息,宁庭安便吩咐丫鬟将他屋里的两床云锦被拿给江沼,说宁家屋子里没烧地龙,夜里怕冻着了江姑娘。
宁夫人身子骨不好,时不时地病一回,宁家的大小事务早就由宁庭安在打理,待夜色沉下,西院的灯一灭丫鬟便过来禀报说,“江姑娘歇下了。”
宁庭安才从那庭阶上来,立在长廊下,身后小厮提着灯,宁庭安仰头一望,昏黄的光晕映入夜色,雪花肆意,又是一个雪夜。
那年也是如此大雪。
父亲将他叫进了屋里,告诉了他一件事,“往后就算是拼了你的命,也要护住沼姐儿和焕哥儿。”
师傅对他说,有些事即便世人不知,要选择遗忘,可总得有人记住。
——他记住了,这辈子他便以命护着他们。
宁庭安收回了视线,脚步不徐不疾地踩在长廊上,身后小厮跟了一段还是忍不住说道,“太子殿下还在外面。”
宁庭安脚步一顿,回了声,“随他。”
陈温站在宁家巷口,眼瞧着那院子里的最后一盏灯灭了光,身子僵在雪地里,动也不动。
今日严青去查了,宁庭安的母亲确实去过围城,不过也仅查到此,其余的消息就像那些老臣知道的一样,江沼父母还能因何而死,自然是死于瘟疫。
“属下以为宁师爷知道些什么。”严青说道,陈温没答。
用完晚膳,陈温说出来走走,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宁家门前。
白日里的那丝淡然和平静,终是随着夜色的不断加深,渐渐地开始土崩瓦解,几度曾想等着那门敞开,此时瞧见那熄灭的灯火,就似是那日他站在雪地里,透过雪层望去,看见了她坐在画板前,和董家公子笑如春风一般,胸口的那股烦躁窜出来,几乎难以自控。
那笑他很熟悉,他看了很多年,却头一回见她对别人笑。
她曾在东宫住过无数个夜晚,如今却住进了宁家院子里,陈温说不出来是何情绪,只觉怒火烧得慌。
“将宁庭安给孤叫起来!”陈温说完转过身钻进了马车。
大半夜瑞王府灯火通明,陈温坐在榻上干等,等宁庭安。
到了丑时宁庭安才迟迟而来,陈温压住心头的火气,抬头扫了他一眼,“坐。”位置陈温都给他预备好了,册子也给他摆在了木几上。
宁庭安却杵在那,并没有落座。
陈温看着他,“近日城中染风寒的人越来越多,孤怀疑有传染的可能,需得细细追查,师爷既负责此事,当不介意替孤分忧吧?”
宁庭安这才作揖道,“能为殿下效力,是属下的荣幸。”
宁庭安坐下后,严青便上前同他解释。
摆在他跟前的册子是董家看病后留下的患者名单,也就只是个名字,严青说,“还请师爷将这册子的内容补全,包括风寒患者的家里人口,年龄,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倒也不用师爷挨家挨户地跑,王府应该有芙蓉城所有人的户籍,师爷自己查查就行。”
查查就行,那也得查个三五日。
三日后是沈老夫人的寿辰,他是去是留已经无所谓,宁庭安温润地一笑,一时没动。
“孤有为难到宁师爷吗?”陈温见他不动,问道。
宁庭安态度恭敬,说的话却不尽然,“殿下难道没有为难属下?”
屋内榻前立着的一盏油灯,将陈温胸前的四龙纹上投出了一团阴影,在灯火下半隐半现,无不彰显出权威,陈温的眸子凉凉地落在宁庭安身上,宁庭安终是起身后退两步,双手相握对他作了揖。
过了半晌宁庭安便听得一声,“有。”他就不信宁庭安今儿不知道他在门外。
宁庭安沉默,若太子要耍无赖,那他宁庭安无话可答。
待陈温起身离开后,宁庭安才直起身,看了一眼守在自己身边的严青说道,“你应当出去瞧瞧外头有没有听墙根的,否则你家殿下的名声恐怕不保了。”
——仗势欺人,蛮不讲理,与他太子行事稳重的名声可大不相同,宁庭安不明白他这又是为何,人不是他先不要的吗。
严青之前就听小三子说过,宁庭安是个不怕死的,今儿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宁师爷多保重。”严青也退了出去。
宁庭安熬了个通夜,第二日陈温起床更完衣,从门口进来见他脸色带着疲倦,心头的气到底是顺了些,转头吩咐严青,“将早食给宁师爷送进来。”
王府今儿清晨蒸了鸡蛋羹。
满满的一盅放在宁庭安面前,宁庭安将所有的菜色都吃了个精光,唯独就那鸡蛋羹没碰过。
严青收拾盘子的时候好奇地问了一句,“师爷不喜鸡蛋?”
宁庭安想起昨儿宁二公子说的那话,便直接照搬了过来,“从外家挪过来的毛病,吃了会起红疹子。”
屋子里就三人。
那头宁庭安和严青说话,陈温就是不想听,也听进了耳朵,手里翻动的书页突然停住,顿了几息才艰难地侧过头去宁庭安,“宁夫人也是如此?”
宁庭安说道,“家母没这毛病,倒是四姨母有。”
宁庭安的四姨母就是江沼母亲。
陈温的喉头突然被卡住,周身突然一股燥热冲上了头,也不知从何窜起,只觉蔓延至了全身,之后再一点一点地褪尽,陈温如同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那只撑着的胳膊肘霎时落了下来,无力地将身子靠在榻边上。
母后曾经说,“本宫瞧着沼姐儿拘谨得很,太子给沼姐儿夹些菜。”
陈温还记得他给了她什么。
——鸡蛋羹。
因为那东西离他近,总是会搁在他手边上,不需要他多费半点力,那日宴席后,他见她颈子上起了几颗红点,问她,“怎么了?”
她慌张地用手盖住说无碍,“被蚊叮了几口。”他并无怀疑,甚至未多看一眼,之后每回的宴席,他只会给她舀鸡蛋羹,见她用了个精光,他还道她喜欢。
生辰那日他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只要是殿下给的,臣女都喜欢。”
那日他便送了她一颗宝石,还让厨房多备了一碗鸡蛋羹。
陈温猛地闭上了眼睛,心口如剪子刺入一般绞痛难耐,喉咙口的那股酸涩窜上来,陈温紧攥住了拳头,手背青筋根根乍现。
之后他没再瞧见她颈项的红点,皆因她喜欢上了高领子的衫袍。
他问她不热吗,她笑着说好看。
往日的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昨日重现,不断地浮现在他面前。
周顺说江姑娘心悦殿下,母后说沼姐儿心属于你,两人皆有提醒过他,“殿下当对她用些心。”
可他究竟还是没在她身上花费半点心思,他有他的宏图大业,心怀天下心怀百姓,他想她乖巧懂事,不给自己添任何的麻烦,即便是他不花一分心,她也能乖乖地呆在他的身边。
她确实如他所愿,很乖巧,而他又亲口说了不要。
回忆如刀,刀刀割在他心上,陈温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坐在那椅子上久久未动,门口的小厮提了一个食盒进来,交给了宁庭安,说是宁夫人派人送来的糕点,怕他一忙起来饿着肚子。
宁庭安正是用餐的当口,将那食盒进过来打开,里头是一盘五瓣梧桐花形状的点心。
陈温空洞的眼睛下意识地瞧了过去,那盘子里的点心他再也熟悉不过,也白白吃了不知多少年。江沼喜欢在点心中间放一粒芝麻,如今宁庭安那盘里的便是。
陈温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门口冲去。
严青赶紧跟上,跟至门口,见陈温回头,猩红的眸子厉得吓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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