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黄蜂一只在窗外飞舞不休,嗡嗡的,如同求偶一般。
松本庆子悄悄走近了窗户,她小心翼翼拉开了一点窗帘,嗡嗡声就停止了。
然而当她离开了窗边,嗡嗡声又响了起来。
待她重新走近,复又噤声。
这只黄蜂似乎在引逗她。
不过,松本庆子并不觉得怎样吵闹,也仿佛心里在鸣叫一样。
索性不再理会,她又回到梳妆台前,重新梳理头发,欣赏自己的新发型。
而不知不觉,窗外的声音就停止了,黄蜂已经不知飞往何处。
是的,这就像1月4日那天的聚餐一样。
看起来实在是糟糕,但只要不予理睬,不往心里去,一切就会过去。
那天,高原美和的拉纤保媒就像是一块沤烂的抹布,久久堵在松本庆子的心里。
直到晚间,她也没能恢复好情绪。
不过当天晚上十点左右,她的寻呼机就收到了宁卫民的数字留言——14106。
于是她想起了美好的旅行在即,想起了两个人很快会多么幸福的待在一起。
这样一来,胸口的憋闷就消失了,逐渐变得舒畅起来。
等到第二天醒来,为了斩断烦恼,也为了让自己的心情焕然一新。
她更是早早安排好事务所的事儿,下午就跑到原宿去做头发。
结果新的发型实现了大胆的突破。
镜子前的她,已经一改多年习惯的长长卷发,变为相对简单的中长发了。
这黑亮顺直的头发完全是另一番新鲜的感受。
不但让她整个人更加清新自然,瓜子脸也显得乖巧细腻。
与演艺圈浮华功利的圈层气氛相比,这种头发的式样显得单纯又朴素
但好像一下子就让她年轻了不少。
松本庆子在镜子前,裸着双腿,先是穿上了一件灰色丝绸衬衣,然后又系上了宁卫民送她的那条里昂丝巾。
之后,她对着梳妆镜又开始了不厌其烦的反复比照。
歪着脑袋照,扬起脸照,侧着脸照,手捧着脸照,靠近了照,离远了照……
就这么照着照着,镜子里的女人忽然安静下来,瓜子脸上露出了一抹浅笑,一种期待男人抱紧的笑。
这笑容就是为了今天,为了那个在等她的人。
不得不说,松本庆子这一番心思没有白费。
因为当她开着一辆丰田皇冠按照约定时间去赤坂接宁卫民时。
确实给等在楼下路旁的宁卫民造成了满面惊讶,瞠目结舌的效果。
实际上,宁卫民就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仅仅一个照面,他就被打开车门走下来的松本庆子晃到了眼。
在宁卫民的视觉里,眼前的松本庆子是与他脑海记忆里完全不同的新形象。
乌黑顺直的中长发随意梳拢在耳后,发式固然不张扬,还有点中性。
但配上茶色墨镜,显得酷酷的,相当干练有魅力。
尤其是前额,有一缕头发自由的散落下来,轻贴着她的脸庞,衬托洁白的肌肤。
让她看上去又不失女性妩媚,特别动人。
衣着打扮也让人吃惊。
猎装形式的中长皮衣,表是居然是他一样款式的卡地亚男款手表。
跟她纤细的手腕比起来,显得十分夸张。
但灰色的牛仔裤,黑色的皮靴,让她的身材优势展露无遗。
尤其是脖子上系的那条色彩浪漫的里昂丝巾,即让两个人情感的巧妙的连接在一起,又显得随性优雅。
如果这是选美比赛的话,那他一定给打满分。
关键是,他就没想到才短短两天不见,松本庆子就摇身一变,几乎成了另一种时尚美的代表。
要知道,这两天,他们每天都保持着至少两次的通话,而松本庆子竟然一点消息也没透露。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松本庆子明知故问。
“你的发型不错。变化让我惊喜。”宁卫民由衷赞美。
“你真的喜欢吗?”
“喜欢。特别喜欢。”
“那好,把箱子放到后面去,我们这就出发吧……”
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松本庆子,全然没有了新造型失败的担心,满心欢喜地为宁卫民打开后备箱。
如此,他们两人的旅行箱,就头碰头、肩挨肩摆在一起了。
在后备箱里,看起来如同同床共枕的一对夫妻。
…………
真正驱车上路的时候,由于已经避开上班早高峰了,所以并没有如浪潮一样的行人。
不过东京这寸土寸金之地,毕竟聚集了全日本十分之一的人口。
城市里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厦,马路上的交通照样繁忙,出城途中难免还会遇到堵车现象。
直至过迷宫似的城市隧道,上了高速,车流一下变少,车速才能提高一些
再加上日本高速路限速也很厉害。
在这个年代,四道高速路最多只能开到八十迈,所以实际上,行车速度怎么都快不起来。
对于宁卫民来说,还不如他在京城的二环路上开车痛快。
但好就好在天气是真不错。
天空异常地蓝,明亮清澈,一丝风也没有。
虽然是冬天,但坐在车内丝毫也不觉得冷,反而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有些微微发热。
这罕见的好天气,俨然是一个好的征兆。
可以说,可以视为老天爷为了成全天下男女美好幽会,特别开恩给予的赏赐。
车里的两个人无疑都是兴奋且激动的,他们穿着也特别搭配。
宁卫民今天巧合地穿了皮夹克,搭配牛仔裤,这显然应该归属于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再加上俩人的手腕上的手表也是一模一样的,更透露出羡煞旁人的情侣信号。
虽然这是一款奢侈腕表,总共价值二百四十万円。
但为了这种初恋一样的满足感,为了这种特殊的情调,松本庆子可以毫不吝惜。
总之,驾车出城后,他们一路奔西,绕过盘山路后,沿途都是松林。
两人坐在彼此的身边,都感受到了心满意足的久违快乐。
以至于沿途的景色风光无论多么美,对于他们来说,都不太重要了。
因为这世间最美的景色就是两情相悦的爱情。
男人心里的景色是女人,女人心里的景色是男人。
他们的眼里除了对方之外,其他的景色闪在眼前不过是点缀而已。
虽然沿途的一切都在竭尽所能引诱他们,取悦他们。
但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被遗忘,被忽视。
反过来,他们两个人则在车里越来越近。
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如此。
无论沉默,或是聊天,无论欢笑,或是走神。
当然,总这么闲聊下去也不是事儿,汽车行驶到中途,他们也难免疲倦无聊。
于是,就如同所有开车旅行的人一样,难免想起音乐来提神。
“想听音乐吗?”
松本庆子看宁卫民有了昏昏欲睡的样子,主动提起倡议。
“好啊。”他果然有了精神。
“听什么?”
“你的歌,《爱之水中花》。你的收纳盒里就有。”
“不好,还是开收音机吧……”
松本庆子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的嗓音条件不算太好。
音乐专辑不过出了一张而已,纯属玩票性质的。
还是因为当年主演《爱之水中花》这部电视剧爆火的缘故,才得以出版以同名主题曲为主打的个人音乐专辑。
虽然从1979年就开始在音乐方面发展,但有点名气的单曲不过寥寥几首。
从三年前开始,就再没有唱过什么优秀的作品了。
所以她唱来唱去也就那几首老歌,对唱歌也远远没有对演戏那么自信。
在观众面前表演一下无所谓。不就为时不时露露面,不被遗忘嘛。
可让爱人听自己的这些歌……她还真有点脸红。
尽管她也知道宁卫民已经买了她的专辑,经常都会自己听一听,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
可要是当面播放,她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结果没想到,就在她要打开收音机的时候,宁卫民却不愿意了。
不但伸手阻止了她,反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收音机有什么意思。庆子,要不你给我来个现场版的演唱好不好?”
“啊?”松本庆子大吃一惊,这更不可能了。
“不不,没有乐队,我唱歌可是会跑调的。”
宁卫民锲而不舍,继续恳求。
“别这么说,你就随便唱一唱就好。只是我听,有什么关系?”
松本庆子也仍旧推诿。
“别这么说,你就随便唱一唱就好。只是我听,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很想听啊,几句就好。我还没听你亲口唱过歌呢。不要扫兴嘛。难道我这一点小小要求你也忍心拒绝?”
宁卫民开始打苦情牌,松本庆子确实接不住。
她一个不忍,就露出犹豫的神色。
结果善于察言观色的宁卫民立刻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趁热打铁说。
“这样好不好,公平起见,你给我唱,我也会唱给你听。”
“哎?你给我唱吗?那太好了!”
松本庆子开心的说,这个条件让她不能不动心了。
没听过宁卫民唱歌的她,也的确很好奇。
“嗯,前提是,你先给我唱的话。你可是在红白歌会演唱的专业歌手啊,总不会怕没我唱得好吧?”
就这样,半推半就,半开玩笑的,松本庆子终于点头了。
“那好吧。我随便唱一首。如果唱得不好的话,请多包涵。”
跟着在宁卫民鼓励的目光里,松本庆子就握住方向盘,开启了她独特的嗓音清唱起来。
“冰雪消融,我面对邻近的北方天空,大声呼喊着往日的梦,逝去不回的人们啊,仍掠过我激动的胸口,至少今后要展开我一个人的旅程了。啊!在日本的某地会有等待着我的人吗?今天是寻找晚霞,去旅行的好日子……”
松本庆子所唱的歌曲,就是山口百惠的原唱歌曲《良日启程》。
歌词里既有冬日,又是表达旅行的内容,可谓贴切应景。
宁卫民虽然没听过,但一样能顺利融入情景,还忍不住轻轻鼓掌打上了节拍。
这样的态度充分表达了他的欣赏和认可,自然让松本庆子紧张缓解了不少。
何况她毕竟是个专业的演员,嗓子真正一放开,状态也就越来越好了。
最终,略显僵硬的嗓音变得圆转了,心无旁骛的唱完了整首歌曲。
完成度百分百,表现力也可以打九十分。
更别说这还是只有宁卫民一个人才能听到的独家版本。
所以一曲唱毕,宁卫民是不遗余力的由衷夸奖,大加赞赏啊。
就这样,松本庆子带着欣喜放松下来,接下来,可就该轮到宁卫民了。
可让松本庆子没想到的是,宁卫民在唱之前居然又提了额外的要求。
“我能看着你唱吗?”
这让她愣了一下,心头一热,脸也发热。
她忽然有点想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脸颊,或是去照一照镜子。
这种感觉很微妙,很兴奋,很刺激,难以名状。
怎么说呢?
她原本在期待的东西就这么来了。
可等到了,她又忍不住想逃开。
如果真躲避开,却又会遗憾万分。
像什么呢?
就像她的领口纽扣松开一颗,而他要帮她系上。
她的耳畔散开一缕头发,他要帮她梳理好。
她的提包掉落了女人的用品,他眼明手快地捡起来,要帮她整理好。
一切都无法掩饰她的欢喜。
“好,你看吧……”松本庆子心跳不已的答。
就这样,在宁卫民的注视下,在尴尬与愉悦交融中。、
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了宁卫民打开了嗓子开始为她吟唱。
“无法忘记往日面容,在灯火摇曳的雾中,两个人肩并肩相互依偎,呢喃细语会心微笑,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让你我融化于快乐之中,可爱的你何时归来,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
宁卫民唱得歌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日文版,这个时期,邓丽君早再日本扬名立万了。
许多日本人的居酒屋和咖啡馆,都会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宁卫民也是常听就学会了。
只是这首歌所带来的后果,却是让人所预料不到的。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开口唱了歌,汽车才会猝然停下,歪歪斜斜的靠近路边停靠区!
实际上,宁卫民才唱了没两句,松本庆子的脸上就开始掠过一丝不安。
她神色恍忽,双手猝然抖动了一下,然后就急忙握紧了方向盘。
她不停的减慢车速,神不守舍的望着前方空寂的柏油马路。
眼前浮现了往昔的画面,十五年前的画面,模湖地闪动跳跃。
她还记得,那一刻,他也是在唱歌。
那个遥远的他和这个眼前的他,歌唱的嗓音简直太像了,居然属于同一类型。
都是具有沉稳的男子气,带一点沙哑的。
但这种记忆却是令人无比痛苦的!
她的记忆早已经僵死在了那一刻,她不敢再回忆!
所以她才难以自控,不得不紧急靠边停车。
松本庆子的身子无力地伏在方向盘上,低下头,埋在双臂里。
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庞。
宁卫民则担心地坐在一旁。
他默默的看着松本庆子,迟疑了老半天,才递给她一块折叠得很整齐的手帕。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必问,他猜得出来,松本庆子有难言之隐,并且留下了心灵创伤。
一个受过创伤的女人,如果一旦卸下了防备,也就等于是把自己完全交给男人了。
既然如此,他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安静陪伴。
不要贸然开口,试图窥探松本庆子的**,否则必定事与愿违。
万籁俱寂。
过了好几分钟,才有一辆汽车从他们的旁边呼啸而过。
也幸好如此,否则刚才的意外很有可能就造成重大事故了。
又过了一会儿,宁卫民的好意才有了回馈。
松本庆子忽然抬起头来,转过来望着宁卫民,有些难为情说,“太抱歉了。你唱起歌来实在像一个我曾经熟悉的人,听着听着我就……你别介意。”
“别这么说,我才该道歉。”诚心诚意说着,宁卫民再度把手帕递过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哭了呀?”松本庆子恢复了往日笑容。
“哦……那你没事吗?”
“没什么的……”
“对不起,都怪我。我再不唱了。”
“不是这个意思。你唱得很好,特别好。只是因为没想到,才……我有了准备就好了。”
松本庆子莞尔一笑,还补充了一句。
“等我想听的时候,请你再给我唱一遍……”
然后,她就又启动了汽车,重新上路了。
要说和刚才有所不同的,除了车里的气氛不像刚才那么热闹了,就是她的眼圈确实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