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由非常简单,就是不想让这批书画流失海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民族的宝贵文化资产惨遭贱卖。您应该知道的,在我通过刘主任购买书画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个港商想要把这些书画统统买走。我就是为了尽量保住这批书画,想把这些好东西留在我们国内,才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
说这番话的时候,宁卫民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然而鉴于时代的特性,他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霍司长却不认可。
不为别的,首先是社会整体环境就对书画的艺术价值不重视。
近现代书画的价格虽然上去了,但那是因为近年来大陆的港商和日商越来越多造成的。
实际上在国内大多数人的心目里,这些近现代书画不过就是附庸风雅的玩物,挂在墙上装潢墙面的东西罢了。
毕竟大多数人不懂书画。
尤其老百姓,受电影《三笑》的影响,还普遍认为书画家们的创作过程特别简单。
都是像故事里的唐伯虎那样,一挥而就,一气呵成的。
这么挣票子简直比印钞机都痛快,一天下来那不得写個十七八张,画个十好几幅?
何况许多非常知名的书画大师,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呢。
既然可以随时动笔,想写就写,想画就画,那这样的作品又有什么珍贵的?
另外,哪怕霍司长这样层次的人,职务级别,工作内容,也让他养成了一种理当如此的思维惯性。
经常和外国友人打交道,潜移默化之中,他就觉着把这些书画作品当做礼物馈赠外宾在正常不过了。
所以宁卫民便又碰了钉子,他的观点几乎马上就遭到了霍司长的否定。
“你不要夸大其辞,言过其实。这些书画又不是古物,怎么能叫流失海外啊?如果从国际影响,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这些书画能够走出国门,反而是件好事。有利于把我们的传统文化推广至海外,增进别的国家对我们的了解嘛。”
“就是被港商买走也没什么呀。正因为同样是炎黄子孙,人家懂得欣赏,才会出资购买。何况你应该知道的,港城1997年就会回归,港商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的同胞。那么你买走和港商买走又有什么区别?”
“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几乎都不成立。只有一个词儿说对了,就是‘贱卖’。你永远无法否认,你买书画的根本性目的,就是想捡公家的便宜罢了。所以你的动机并不高尚,不要美化自己。”
霍司长的语气充满了嘲弄和不屑。
很显然,他认为这就是宁卫民最后的招数了。
十分期待看到这小子被自己揭下遮羞布,满面羞愧,哑口无言的模样。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宁卫民仍旧目光炯炯,他非但丝毫没有泄气,反而以更积极的姿态据理力争。
“霍司长,我们的观念分歧不小啊。首先,我不赞同只有古物才是宝贵的,很多不是古物的东西一样值得我们珍惜。打个或许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大熊猫就不是古物,如果外国人提出要求,想要买走一只呢?同样从国际影响,文化交流的角度出发,难道我们也该答应?这也算是好事?”
“至于我之所以要通过霍欣,说服刘主任,大批量买入这些书画。就是因为这些近现代书画堪称艺术品中的大熊猫。每一张书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品。是创作者人文思想,审美意识和丹青技法的完美呈现。它们集合在一起,简直堪称我们近现代书画艺术的全面总结,艺术价值无可限量。”
“您千万不要觉得在咱们京城,这些书画多见,就觉得不算什么,流向海外也无所谓。要知道,这些书画只可能出自咱们国人之手,外国人是绝对学不来的。再放眼全国,能达到这样水平的书画家才几个啊?这些大师又都进入暮年,他们所创作的书画作品就是再多,对于整个世界的艺术收藏家而言,也是稀缺的。”
“过去咱们比较封闭,国内普遍不富裕,这些好东西既没机会出去,国内又没多少人买得起,也就显得淤了。如今国门逐渐打开,国内经济也在飞速发展,情况早就变了。如今是钱多物少,要是不加以控制,任其随意外流。早晚我们会后悔的。”
“您不妨设想一下,几十年之后,我们美院的学生研究近现代的水墨作品,要是连一副傅抱石或者潘天寿的真迹都看不到。那是多么可悲的事儿。要是我们国内近现代最高水平的书画作品,大多都被外国藏家纳入囊中,还是低价买走的。那又是多么荒唐的事儿。恐怕最后我们反而要高价从外国人手中赎回这些东西啊。”
“我再说句有点不恭的话,其实让外国人了解我们的文化,具有民族特色的工艺品反而更适当。一个绢人,一架料器葡萄,都能轻易博得外国友人的欢心,因为这些东西一眼就能明白,雅俗共赏。书画则不然,欣赏门槛较高,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鉴赏能力。别说大多数西方人看不懂了,就是咱们同胞,也是看个热闹。”
“您是经常和西方国家打交道的,您完全可以两项对比一下国内国外的情况。据我所知,西方国家的画家一旦成名,作品都是天文数字的高价。他们的外交人员,就从来不把美术艺术品当做馈赠的礼物。他们只会馈赠自己国家的特色工艺品,甚至都不是手工的,而是批量生产的工业制品。那我们何必把自己珍贵的书画都送出国呢?就是外交需要,也用不着付出这样的代价啊。”
“至于港商,我当然相信许多港城人对祖国深怀眷恋,期盼1997尽快到来,早日回归祖国怀抱。但这并不能代表所有港城人都是这么想的,或许有的人当洋奴已经习惯了,不愿再做炎黄子孙了。天知道跟莪争书画的那位,他皮肤下面,究竟是红的还是白的?会不会选择移民,甘愿去当人家的二等公民?”
“如果真是这样的人,那么他越懂书画就越是件坏事。建国之前的混乱年代里,汉奸对于咱们国家的危害,往往比那些外籍侵略者更甚。而那些带着外国人,偷盗咱们国内文物的,把国内文物偷运海外的人。像岳彬、卢芹斋,哪个不是学识渊博,对古物精通的斯文败类?”
“说句题外话,我在马克西姆干了这么久了。如果我要去巴黎出差的话,每年都有机会。许多人都劝我出去一趟看看。可我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不为别的,就因为卢芹斋的红楼就在巴黎。作为他最后的藏身之所,里面至今还在展出许多从国内偷运出的文物。我要是去了,一定忍不住会去看,而看到那些东西,又必然免不了动气。我不愿自找不痛快……”
这次宁卫民发言干货很多,霍司长确实认真的听进去了。
他不能不欣赏宁卫民的见识和口才,不能不承认宁卫民看待问题的角度很新奇。
比如对于近现代书画价值的分析,对外交工作中馈赠礼品的建议,对港商这个特殊身份群体的考虑,几乎都是他过去忽视,不甚在意的问题。
仔细琢磨一下还真有道理,这些话确实对他很有启发。
然而这还是不足以为宁卫民的人品背书,不足以让他相信宁卫民真是为了国家大义。
“你的口才不错,很让我吃惊。你思路也很清晰,见识也不少,让我对近代书画的艺术价值有了新的认识。甚至你声情并茂,感情充沛,蛊惑人心的煽动性很强。可我还是没办法相信你。”
“因为我看人,观其言,更重其行。为了达成个人目的,你就利用霍欣的情感,这种做法实在太卑劣了。按照正常的逻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高尚沾上边儿?道德标准居然高到了要替国家民族挽救宝贵书画的地步?天下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儿。”
“更何况你自己本身就是在外企工作。我了解西方的资本主义,别告诉我,你不是以你的外国老板利益为重?你在我面前危言耸听,擅自揣测港商,说人家会如何如何,你不觉得可笑吗?你居然还跟我提及绢人和料器葡萄?你是不是还想做我的生意啊?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两样东西的制作和货源都是牢牢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最后劝你一句,你就别在我的面前演戏了,没办法蒙混过关的。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吧。承认你的市侩,承认你买这些书画就是为了个人牟利。如果你能拿出一点承认错误的勇气,也许我多少还会对你手下容情。”
霍司长此言,已经属于再度摊牌了。
基本上可以看出他耐心殆尽,这属于最后的一次严正警告。
反过来听他骤然提及绢人和料器葡萄的事儿,宁卫民却不禁吓了一跳。
他暗暗心惊霍司长的深藏不露,完全想不出人家是怎么把他调查得这么清楚的。
要一般的人,恐怕是承受不了这种未知的恐惧和飙升的压力的,举手投降恐怕是唯一的选择。
但宁卫民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是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啊。
这注定了他行事永远都会超出常人的尺度,京城会做出让人感到没有道理,极其不可思议之举。
此时,他也就有了“洗白”自己的最佳证据。
“您的不信任,我能理解。谁让我的确利用了霍欣,还伤了她的心呢。如果换个角度,这事出我女儿的头上,我也必定要追究到底。敢动我的女儿,比动我还狠。这是任何一个父亲的基本情感。不过尽管如此,我虽然会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却不后悔做出了这件事。因为我没有对您撒谎,我买下这批书画和港商买下,就是不一样。”
“至关重要的区别就是,港商买走了,这些书画他立刻就会在海外出手套利。而我买走了,这些东西就能留在国内。只要能为国家留住这些书画,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您不相信我没关系,接下来,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自己。我不否认,最早想买这些字画,确实如您所说,就是因为价格便宜,看到其中有利可图。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我一旦知道了有港商想要用二十万全给包圆儿,把这批书画带到海外,就再没了通过这批书画弄钱的心思了。”
“您对我调查的很仔细,对我很了解。可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清楚,当初我凑到拿下这批书画的资金有多么不易,我是倾尽所有,四方举债啊。亲戚朋友,公司上下,我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我甚至还跟公司签了五年的劳务合同,提前预支了三年的工资。”
“当我买下这些画,难道这件事就完了吗?不,妥善保存更是问题,书画是最娇贵的艺术品。置放需要合适的空间,破损受潮都需要及时修补。这几年来,为这些书画保存花费的钱,我都花了好几万了。然而这些书画直至今日我一幅都没有卖掉。要是想牟利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说心里话,您的调查能力我佩服,可您也也别光查我一个人啊。也可以去调查一下那个买走了其余书画的港商,看看他到底出手了多少?又是卖给什么人了。我就敢说,他绝不会向我这样对待这些书画的。”
“当然,您还可以怀疑我在放长线钓大鱼,想一口吃个胖子。毕竟国内,这些书画的价格也一直在上涨。不过,为了证明自己,我还可以做出一个承诺。这些书画未来二十年我都不会卖出一幅的。而且我会想尽办法,让这些书画重新与公众见面。我会竭尽全力,让美术院校的学生,能够见到这些作品,有机会临摹到这些作品。这才是我的目的,也是这些书画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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