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寂园就如同世外桃源,姚珍珠安住其间,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虽然外面世事纷乱,朝堂争斗永无停息,但姚珍珠却能发现,李宿的心情一直是很好的。
他同她一样平静。
如此过了几日,姚珍珠渐渐适应了耳鬓厮磨的生活,而李宿也逐渐放松下来,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
四月正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正所谓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①
两个人不忙时,偶尔还会去未彻底修缮的景泰山踏青散步,领略一番春日好风景。
悠闲下来,才能发现世间美好。
这一日,李宿正在同苏家军参将冯章及尉迟闻一起商议正事,刚说了几句,贝有福就在门外给贺天来使眼色。
贺天来匆匆退了下去,片刻之后便回到书房内,低声在李宿耳边说了几句。
李宿听完倒是神色如常,抬头道:“两位大人且亭中略等片刻。”
冯章和尉迟闻便迅速退了下去,贝有福跟着上前伺候。
书房内,贺天来把一个巴掌大的信桶从袖中取出,恭敬呈给李宿。
“殿下,请看。”
李宿打开信桶,把里面那张纸笺取出,放在眼前慢慢品读。
纸笺上不过三五行字,李宿却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最终眼眸落在左下角的印记上。
那是一枚很不起眼的私印,样式古朴,颇有些意趣,印上也只两个字——蔚云。
李宿仔细订看,最终确认这两个字就是蔚云。
他把纸笺小心翼翼放到匣子里,后仰靠在椅背上,缓缓长舒口气。
贺天来根本不敢看纸笺内容,却也能感受到他在这一瞬间的放松与释怀。
李宿闭上眼睛,阳光照在脸上,仿佛沉睡一般。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的春风吹拂新抽的嫩芽,簌簌作响。
贺天来等了好久,等到他自己都有些困顿了,才听到李宿说:“研墨。”
贺天来一个激灵,立即睁眼过来研墨。
李宿从桌上取了一封折子,捏起狼毫笔,上来便写邓愈两字。
贺天来瞥了一眼,心中一颤,随即便低下头,不敢再窥探上意。
待到李宿写完,才道:“让尉迟闻立即派人送给邓愈,不要让人知晓。”
“是。”贺天来躬身退了下去。
待他走了,李宿才起身,踱着步子来到窗边。
他看着外面满庭的春意盎然,眉宇之间郁气尽散。
“春天到了啊。”
————
长信宫,北五所风烟斋,刚开了一道门。
寿宁公主被康嬷嬷扶着缓缓而入,瞬间便被里面的灰尘呛到,不由皱了眉头。
“怎么这么脏。”寿宁公主抱怨一句。
康嬷嬷取了一条新帕子,递给她:“公主,今日仓促,不便打扫,且将就将就。”
寿宁公主不耐烦地嗯了一声,问:“她还没来?架子还挺大,竟敢让本宫等她?她算什么东西。”
康嬷嬷动了动耳朵,没听到什么声音,便又安抚:“快了快了,宫里人出行毕竟不方便,且要缓一缓的。”
寿宁公主冷笑一声:“她惯是尊贵,在宫里这么多年都无人能及,出个宫哪里有人管。”
“就那陈枣娘,也不敢管她这个母妃不是。”
理是这个理,话却不能如此说。
康嬷嬷赶紧擦了擦椅子,让她好生坐下:“此处毕竟偏僻,公主且忍忍。”
李长生百无聊赖叹了口气,道:“都怪李锦昶,要不是他背信弃义,我也不用……”
进来李长生的心绪不稳,说话总是没个把门,让康嬷嬷很是担心,不由又哄:“公主公主,这些事咱们回去再议,可好?”
李长生旁人的话不听,康嬷嬷的还是要听两句。
被她这么一哄,便闭上嘴,难得安静下来。
但寿宁公主毕竟是寿宁公主,她只略停了片刻,便道:“你说嫣儿这孩子,也忒是不懂事,我是她母亲,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今日寿宁公主进宫,先去景阳宫看李如嫣,但李如嫣却闭门不见,没有给“养母”面子。
李长生一辈子要强,自不可能同女儿低头,她不见,她也不求。
康嬷嬷可是知道这对母女,别看李如嫣瞧着乖巧懂事,实际上也是有些倔强的。
同李长生没什么不同。
康嬷嬷又哄道:“公主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待她缓过神来,自然知道谁才是亲人。”
李如嫣叹了口气:“但愿吧。”
主仆两人说着话,外面便传来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窈窕身影从正门而入,抬头就往李长生面上瞧过来。
李长生坐着不动,神情却有些自得:“呦,您可来了。”
来者面容平和,声音平淡,她道:“公主请本宫来,可是有事?”
李长生丢下手帕,也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
她目光里有着血丝,也有着让人胆寒的癫狂。
“我有个关于李锦昶的秘密,你要不要听?”
来者依旧面色如常,只问:“公主要什么?”
李长生眉眼一弯,轻轻浅浅给了她一个笑容。
“我要李锦昶不得好死。”
她这话一出口,来者都有些吃惊,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道:“疯子。”
李长生笑得几乎要往后倒去:“是,我就是疯子。”
她的笑声在风烟斋里回荡,低低哑哑,诡异而慎人。
两重朱墙,一个瘦小的灰扑扑的身影跪坐在地上,死死捂住嘴,不敢叫自己哭出声。
待到这一刻,她终于绝望了。
————
四月中旬,朝堂上终于又有了提前登基的声音。
这声音一开始很轻,并不那么有力,但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请封的声音多了,朝堂便开始动荡。
加之李宿冠礼那一次的三请三辞,仿佛李锦昶提前登基已经成了万民所向,他不登记,反而是愧对百姓朝臣的期待。
在这一片意气风发时,朝阳公主请旨出宫礼佛,便显得没那么重要。
李如嫣一大早就从长信宫出发,坐马车一路来到金顶山,直上皇觉寺。
她特地选今日出宫,一是因宫中如今正是烈火亨油,热闹非凡,无人会在意她的来去,二则是因再过三日便是她的生辰,她不想在宫里庆生,便请旨出宫。
她如今虽已被封为朝阳公主,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太子妃不好如何管教她,太子又没空闲照顾这个女儿,倒也无人会去惦念她的生辰。
李如嫣一身素服,从马车下来之后,便一步步往皇觉寺走。
山林中鸟语花香,春意盈盈,山上佛音缭绕,空灵回响。
李如嫣仰头看去,能看到皇觉寺素白院墙和大殿屋脊上的风铎。
一阵风轻轻抚来,风铎摇曳,咚咚作响。
李如嫣紧皱的眉头缓缓松懈下来。
在这里,她终于寻求到了片刻心灵的慰藉。
她步行上山,一路进入寺庙,直接在大殿上跪下,恭恭敬敬给佛祖磕了三个头。
一辞父母养育之恩,二辞天地春暖花开,三望来生平凡简单。
如此磕了三个头,李如嫣便随着僧人来到后院斋房,安静歇下。
一日无话,待到夜半时分,李如嫣突然醒来,缓缓坐起身看了一眼身边睡着的宫人。
李如嫣一动,宫人便醒来,轻声问:“公主可要更衣?”
李如嫣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今日带来的妆奁放在那里?”
宫人忙去取了妆奁来,放在床边给她打开。
李如嫣神色淡漠,看着妆奁里五颜六色的宝石,仿佛再看死物。
她在妆奁里挑挑拣拣,突然从里面翻出一个手帕,迅速捂在了宫人脸上。
宫人一开始还要挣扎,然而还未来得及彻底挣脱,动了两下便昏了过去。
李如嫣看了看她,扶着她放到椅子上,然后便自顾自回了卧房。
她从小就不是娇贵人,自己把今日这身素服穿好,然后便坐到桌前。
山中寺庙,本也没有什么妆镜台,李如嫣把妆奁放在桌上,翻出镜子立在眼前。
斋房中灯影灰暗,她只能在镜中看到自己影影绰绰的年轻脸庞。
她今年虚岁十五,过了生辰实际上才刚束发。
灯光昏暗,她眼中一片模糊,镜中的自己竟也缓缓开始扭曲。
李如嫣用梳子梳好头,给自己盘了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然后取了一只以前弟弟出去玩时给她买回来的白玉簪,简单簪在头上。
素净雅致,纤尘不染。
如何来生,如何死去,不染半点人间尘埃。
李如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微微一笑。
“也没什么话想说,便这样吧。”
她原还想写封遗书,给母亲看一看,劝劝她不要再生是非,今日想来,怕是劝也无用了。
李如嫣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啊,希望您能身体健康,长寿不老。”
她说罢,从妆奁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子,重新躺回床榻上。
在静谧的寺院中,她的心重新归于平静。
没有那些是非喧嚣,没有恐惧折磨,也没有怨憎恶意。
她仿佛还是以前的她,快乐单纯,无忧无虑。
李如嫣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把那剪子尖对准了自己。
她深吸口气,心跳飞快,却一点都不害怕。
人之将死,竟勇敢如斯。
李如嫣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她却无暇再去多想。
她猛地闭上眼睛,剪子锋利的尖端狠狠刺入手腕,剧烈的疼痛根本没有制止她的动作,她狠心一划,鲜血勃然而出。
李如嫣重新躺倒在床榻上。
她闻着鼻尖的血味,神情越发平静。
手上很疼,但她的心是安定的。
李如嫣缓缓闭上双眼。
尘归尘,土归土,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客中初夏》宋,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