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凤栖不急着答话,而是款款坐到父亲身侧,为他续了一杯茶,低声说:“爹爹,酒已经够多了,喝些茶养养胃。”

隔着大桌,她抬眸直视着温凌,认真地看他,从脸,到头发,到衣着,到手……一丝不乱地看。温凌怕自己局促,索性也对视过来,心里一阵狂喜,一阵春草乍生、春酒入胃般的柔绒温热;但很快,他又提醒自己:小心!这未必不是南梁的美人计!自己的目标,决不能被温柔乡糟蹋了!

他放下酒杯,撑着桌面大喇喇说:“这茶很香,我可不可以来一杯?——我的酒也够了。”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我们这里的点茶,估计你喝不惯。”

“我可以试试。”

凤栖在兔毫盏里调茶膏、注沸汤、运筅击拂,探手把茶盏放在桌子中间——不肯送到他旁边去,而后捏着大袖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温凌探身取过茶盏,才发现黑色带紫晕的兔毫盏里,碧绿的茶汤上如堆雪般击出茶沫,而茶沫又被茶汤冲出一朵孤莲的模样,只是他取盏时粗鲁了些,莲花的一个瓣儿漫漶不清了。

“这……怎么舍得喝呢?”他捧着茶盏,开始为难。

凤栖在他欣赏点茶时,边继续给凤霈续茶,边说:“不过是一盏茶,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温凌小小地啜了一口,咂咂嘴评价道:“很香,但也有点苦涩。要加些牛羊奶更好喝,我们那里的奶茶就没有这样的涩味。”

凤栖说:“加奶不腥吗?我可喝不惯。”

温凌一笑:“那可总要慢慢习惯的。”

凤栖听他开始露骨了,小小的一点笑意也收了,木着脸问:“鄙国百年前,曾与北卢定下盟誓,约以岁币和贸易,互为兄弟之邦,但即便这样,也从未在皇室通婚。我心里也忐忑,贵国突然要和亲,有没有别的意思?”

温凌笑笑不答,又品了一口茶方道:“想必你也知道,所谓兄弟之邦,也不过利来利往。北卢早年军力强盛,打得四处披靡,树立了他的霸权。今日他也有衰落的一天,这‘大哥’么,谁不能做?我有没有别的意思?当然是有的。”

他自问自答,“滋溜滋溜”品着凤栖点的茶,不时插一句话才回归正题:“咦,这茶水不加奶,倒是越品越香了——我的意思呢,也是贵国皇帝的意思,趁北卢内乱,咱们左右夹击,我报仇雪恨,你们夺回燕云十六州,各取所需。既然盟约,自然都要拿出诚意来。”

凤栖问:“鄙国的‘诚意’是宗室女和亲,那么贵国呢?”

温凌挑眉道:“我都说了,燕云十六州呀。打下来,我们不要,都归你们,我们只要北卢皇帝的人头,祭奠我们那些枉死的族人。”

“北卢兵强马壮,一定会输?”

“一定会输。”温凌说道,“我们离北卢较近,探得的消息是北卢皇帝昏庸无能,下头权臣党争,各拥立一位皇子做太子,皇帝偏听偏宠,已经逼走了一位大皇子,而那位大皇子与舅族所在部落,已经联合造反了,北卢皇帝弃京城而往西逃亡,争位的二皇子死于乱军。燕云那片儿的易州守将郭承恩押错了宝,眼见大皇子登上皇位后就要清算,慌忙打开了关隘,邀请我们的大军进入渝关。”

他笑得扬扬,凤霈和凤栖的脑海中则都出现了江山堪舆的大图,心里都是一惊。

温凌好半日才收了笑容,目视着凤栖说:“你好像都听懂了?”

凤栖佯作不快:“怎么,你忌惮我了?”

温凌又哈哈大笑起来:“不不,这样才配得上我,我不喜欢仅有好看的脸的女人。”

凤栖冷冷说:“还不回燕云十六州,就不用想了。”

温凌倒似盘算了一下,而后才说:“那你会后悔的。”

凤栖起身福了一福:“爹爹,我觉得冀王吃饱喝足,可以送客了。”

温凌起身一揖,笑道:“既然赶我,我只好走了。迎娶郡主的聘礼是燕云十六州,确实够贵的。不过想必明年六礼可备,郡主家也早点准备嫁妆吧。”

凤霈问:“倒不知贵邦风俗,女儿家出嫁用什么嫁妆?”

温凌笑道:“不急,到时候再说,总不为难丈人爹。”

这话自相矛盾,也让人心生疑惧。等凤霈客客气气把温凌送了出去,又转回花厅,见女儿拨弄着家伎留下来的琵琶弦,眉头微蹙,凝神在想心思。

凤霈说:“夺北卢的政权,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反正没有下定,不算缔结姻缘,明年不能成事,你也十七了,我再上奏官家,说莫要耽误你,让他另外找人去吧。”心里也想,这一年时间,确实不能荒废了,或者贿赂章谊,或者对官家伏低做小卖可怜,总要想办法找个借口取消这飞来的姻缘。

“这仗是非打不可了?”凤栖似乎在自语。

凤霈想起了什么,到门口喊:“刚刚那个替我捧礼物的,进来!”

捧礼物的“小厮”闪进了,青衣小帽,抬起头来是熟悉的人。

青衣小帽的高云桐也蹙着眉,关上花厅的两扇门,又检视了挂着竹帘的各扇窗户,而后说:“靺鞨自负能胜,官家和章相公又是心热想建功立业的,只怕非打不可了。”他叹了口气:“不过,冀王确实没有骗人。那天沈府尹审问新抓到的北卢斥候,也是说北卢分裂,大皇子效法玄武门之变,射杀了亲弟弟,逼迫亲爹退位;只是北卢皇帝也彪悍,京城破时,带着一支精兵朝他们的西京而去,现在也立稳了脚步。”

凤霈说:“这么说,还真有可能收复燕云十六州?”看了女儿一眼,心里突然觉得收复先朝的失地虽然是好事,但是要用自己的女儿来换,还是宁可别收复罢!

高云桐说:“上次抓到的斥候,估计是冀王所说的那个燕云守将郭承恩派的。据说他养的死士就有在胸口刺青的习惯,而狼群族分工井然,剽悍狡诈,最为他们崇拜。”

他扁了扁嘴:“郭承恩这人祖籍洛阳,祖先原本是前朝割据时起家的汉人,后来降了北卢,亦有通婚,但几代人都不被重用,早已有怨望之心,忽而投靠北卢二皇子,忽而开关投奔靺鞨,又派人打探我们这里的消息,想来也是在判断哪方的势力更强——必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了!”

他把各方得到的消息拼凑了起来,心里忧惶不已,拱拱手说:“大王,郡主,多谢二位今日信任我。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他犹豫了一下:“朝中党争不已,架空了枢密院的权力,宋相公在枢密院掌管国家军事多年,深知利害关系;如今却多是由平章事直接出政令于兵部,并不该这样(1)!蒙沈府尹关照,今日得到王府,但这些消息,得叫宋相公知道!”

凤霈悄然看了女儿一眼,而后说:“道理是不错。但我与宋相公也毫无交情,你与其找我,大概还不如去找沈素节帮忙,府尹嘛,自然是各处都活络的。”

把这要求给推了。

高云桐叹口气说:“我明日就要起解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在京。沈府尹人不错,但是与宋相公却有过抵牾,不到党争那份儿上,可也无法推心置腹。”

凤栖看他少有的锁紧了眉,心道这宋纲跑到哪儿,人得罪到哪儿,确实是个不好相处的性子,也怪道官家不喜欢他,只把他当彝鼎般供在朝堂。

她忽又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偷偷看了一眼高云桐的脸。

高云桐觉察她的目光,伸手撩了一下左耳后的头发:耳后不显眼的地方,有一个代表着耻辱的刺青:青墨刺出小小一方字,指甲盖大小,是个“晋”字。

凤栖问:“刺配的是晋地么?”

高云桐点头:“是,并州军屯之处。”

凤栖心头发紧,鼻子不知怎么一酸,回头看了看父亲,叫了声“爹爹”。

凤霈知道她的意思,默然了片刻说:“插手我不能插手,节度使曹铮和我一道喝过酒、听过曲,我可以写一封信过去打个招呼,其他没办法,总叫你少受点苦罢——唉,一介书生,却要与那些贼囚徒一道受罪,弄到如此真是可悲可叹!”

高云桐微微一笑:“我上书弹劾章谊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这个结局。没有掉脑袋,是万幸了;临发配前,还能弄明白北卢的情势和靺鞨的动向,知晓朝廷的意思……”

他顿了顿:“晋地是扼住北卢的咽喉之地,黄河流向燕云,也有雁门关、风陵渡这样的要塞俯临燕云、掌控河道,扼制靺鞨西侵。既然不可避免,那么在兵家必争的晋地,如若我能为国折戟御敌,也不枉我一直读的那些圣贤书了。”

他深深一躬,行了大礼:“多谢大王!多谢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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