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驱散晨雾,空气中的最后一丝阴霾也被明媚驱散,淡金色的光线层次分明,通过那扇雕花窗照进书房。老人端坐在古朴的书桌旁,桌上用蝇头小楷写着的几行字依旧墨迹未干。
这一晚,老人一夜未眠。
门外响起脚步声,是那位同样不曾休息的赵家智囊。
老人抬头往向迈入门槛的老伙计:“如何?”
铭老点了点头,面色有些难看:“嘴巴很紧,用了些手段,还是招了。”
赵姓老人显然关注的不是这一点,依旧盯着铭老:“确定了?”
铭老长长叹息一声:“确定了。”
饶是老人戎马一生,惊涛骇浪也见过不少,此时置于膝盖上的枯瘦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通宵达旦地熬夜让老人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紧咬的牙关和颤动的身体还是在这一刻出卖了这位向来喜形不露于色的老人。
铭老在一旁垂手而立,他在等待老人最终的决定,因为谁也替代不了老人自己做这个决定。
等了良久,曾笑看樯橹灰飞烟灭也毫不眨眼的老人竟流下两行浊泪,颤声自责:“养不教,父之过!”
铭老立于一旁,既似劝慰又似感慨:“权力是个好东西,却又是个坏东西。有了它,能造福百姓,但掌控不好,又会让人迷失了心志。扶上马,送一程,身为父亲,您早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都是孩子们自己的造化。”
老泪纵横的老人也只有在这位老友面前才会如此袒露情绪。
铭老轻叹一声:“若普兄,莫要因为情绪波动影响了身子啊,偌大的华夏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等着要梳理。”
泪流满面的老人哀叹道:“万万没想到,尽是父子反目的结局。”
铭老劝道:“从平安收卖保健医生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就已经错了。”
老人稍稍平稳了情绪:“去吧,告诉向龙,送他的主子入城。”
铭老再次叹息一声:“好!”
待铭老转身走到那门口时,又止步转身问道:“他若要见您,如何回答?”
脸上还留着些许泪痕的老人面色肃穆,道:“就说他赵平安的老子已经死了!”
上午九时,赵家二郎在自己那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从中枢到外放,再到此时回到京城,他早就已经练就了一身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养气功夫,在地方就职时,数次面临生死考验也都生生挺着腰杆撑了过去,但今日这件事情毕竟不一样。他一样彻夜未眠,在书房里踱了步又坐下,而后又起身踱步,反反复复。
作为他的保镖兼私人秘书的向龙就站在书房的门口,功夫练到他这个程度,就算不用眼睛看,单用耳朵听,也一样能分辨得出赵平安在书房中动作。赵平安身上焦躁不安的情绪在未下飞机的时候,他便已经很敏锐地嗅到了,更不用说此时书房里的那位用坐立不安的方式排解着几乎呈汹涌状态的焦虑。
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掏出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接通,而后连续点头,只在最后说了一声:“放心,我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迈入书房。
草木皆兵的赵平安原本面朝书架背对房门,听得他的脚步声,连忙转身快步迎上来,生生压抑住那股几乎要喷涌出的情绪波动:“怎么样?”
向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赵平安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奇色道:“没道理啊,我们跟医生的接触都是极私密的,怎么可能有人提前知道我们的部署?”
向龙平静地看向焦虑不安的赵平安:“是我告诉老爷子的。”
赵平安惊怒地看向自己的贴身护卫,但很快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中带着一丝期冀:“向龙,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
向龙看着这位自己从十多岁开始就贴身保护着的赵家二郎,歉意地笑了笑道:“我也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但忠孝难两全,这是您说的。”
赵平安看着向龙的眼睛,终于确定对方并非是在骗自己,缓缓后退着,问道:“从一开始,你就是老头子安排我身边用来监视我的,对不对?”
向龙摇了摇头道:“先前我接到的命令的确是保护您同时兼任私人助理。”
赵平安终于露出一丝怒道:“那么现在呢?老头子要你杀我?”
向龙微笑摇头:“如果他要我杀你,我或许会违抗命令。但老头子让我送您去一个地方。”
赵平安怒道:“送我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我是赵平安,老头子,还有你,凭什么左右我?”
向龙平静道:“您别让我为难。”
赵平安已经退回到桌旁,顺手拉开抽屉,想去摸那把很多年前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手枪,却摸了个空。
向龙从身后掏出那把通体乌黑的枪:“您在找这个吗?”
赵平安愤怒无比:“你不能这样对我,老头子更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他儿子,我要见他!”
向龙叹息一声道:“刚刚铭老让我转告您,如果您想见老爷子,那边的原话是‘赵平安的老子已经死了’。”
赵平安如丧考妣,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向龙看着如此状态的赵平安,也不去催促,毕竟多年主仆情份,已经到了如今这一步,再如何催促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位曾几何时在华夏东南沿海权柄滔天的赵家二郎突然抬头,面色仅也从容了起来:“向龙,这些年,我赵平安待你也不薄吧?”
向龙心中叹息,但还是点了点头。
赵平安道:“老头子让你送我去那座城?”
向龙点头。
赵平安神色平静道:“我可以去。”
这一次轮到向龙微微有些诧异了,他在赵平安身边待了多年,自然了解这位爷睚眦必报的个性,原本他已经做好了将人打晕了扛了送去的准备,却没想到赵平安两三句话就答应了下来。
他也知道,事出异常必有妖,尤其是这位曾扶摇直上的赵家二郎,自然是不会那么轻轻松松地就会屈服。
果不其然,赵平安又道:“我可以去,但我有一个条件。”
向龙微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道:“您说,但能不能答应,要分情况。”
赵平安惨笑一声:“分情况……好一个分情况啊!我赵平安生性多疑,向来把感情二字看得极轻,连自己家的老子都想要毒杀,却偏偏把你一个下人当成兄弟,讽刺的是,你竟然是老头子早早就放在我身边的钉子!”
向龙不动声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赵平安大笑,而后道:“我不奢求你会放走我,我也知道,以你的能力,哪怕打晕我,你也会把我送进去。”
向龙点头:“的确。”
赵平安收敛笑容,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羞恨交加的表情,而后一字一顿道:“帮、我、杀、一、个、人!”
向龙垂落的拳头陡然握紧:“谁?”
赵平安恨恨看向向龙:“你说呢?”
向龙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赵平安深吸了口气,主动起身:“走吧!”
两人同时走向门外,赵平安突然驻足,转头问道:“接下来,你会去辅佐他吧?”
向龙摇了摇头:“还不太清楚,相信老爷子自有安排。”
赵平安冲他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你还真是该去二部跟李云道混,藏得这么深!”
向龙苦笑,并不说话。
出门,阳光出奇地明媚,冬日的蓝天上,挂着一轮难得的暖阳。
赵平安抬头遮住刺得他双目微痛的阳光:“向龙,你得好好活着啊,这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一天,我赵平安又成了你的主子啊!”
向龙发自内心地笑道:“好啊,我等着。”
赵家,老人一病不起。
赵忌请了假陪在床榻旁,待老人喝了药,这才与那疲惫不堪的铭老同时走向门外。
“铭老,你去休息吧,我让人收拾好了客房,这段日子你也在家里住着吧,我让人什么都给你备好!”赵忌看着面色灰暗的铭老提议道。
“算了,老了,认床,劳烦忌哥儿派辆车送我回去,明儿我再来陪陪首长。”
这一天家中变故颇多,见老人状态实在欠佳,赵忌也不有多留老人,派人送老人回去,待得回到那间书间,却见向龙正候在门外。
赵忌微微点头:“进来聊!”
向龙随赵忌进了书房,两人在沙发旁坐定。
赵忌一边泡着功夫茶一边道:“怎么这么顺利?”
向龙毫不掩饰道:“因为我答应了他一个条件,具体来说,就是帮他除掉一个人。”
赵忌拿着茶具的手微微一抖:“你说什么?”
向龙轻轻一笑:“帮他杀人。”
赵忌眼皮子跳动了一下:“杀谁?”
向龙却没有出声,过了良久,才看向赵忌道:“他进去之前,让我猜是谁!”
赵忌叹息一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向龙道:“同父异母,何来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