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静雪停。
在渌州北部壁垒停驻过良久的康宗和接到一封书信,随即登程动身,从营盘处启程,没有半点逗留之意,趁大元冬时难得一见的星夜回返。
青面鬼与罗刹鬼两位守将执意相送,远送出壁垒百里,临到温瑜所管辖的渌州壁垒地界,才是停下马匹,毕竟是军规其中,并未令两人擅离职守,人多口杂,以免落下甚口舌来,自是要避嫌。而康宗和从始至终,就不曾对这两人有甚话放下,只是自顾驾马南行,身后是千骑护卫左右,径直穿过渌州半境,随后才略微放缓归去脚步,于渌州暂且歇息,令千骑回返。
不过出于罗刹鬼青面鬼两人军令,康宗和虽说是劝兵马掉头,而这千骑却是执意跟随,只是未曾从大路而行,只在山间小道其中安营扎寨,等候康宗和在渌州边城内歇息罢后,再行护送。
时值冬月,难得风静雪停,而夜时街道中行人姑且算不得少,康宗和并非是那等坐得住的清净之人,当然是要将长玄正观带到腰间,松松垮垮步入街巷其中,好生见识见识大元冬时,当是如何的景象,当然不单单是为观景看人,可说到底来,并不见得带有功利二字,只是顺长街走走停停,甚至见到那等未曾化尽的雪堆时,玩心大起,要抱着长刀上去踩两脚,才心满意足离去,惹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东诸岛内同样有雪,且每到冬时,漫山遍野飞雪,并不见得比大元势头逊色多少,尤其是东诸岛以北,山峦其上连年白雪皑皑,覆有层层叠叠白头,故而也算不得什么新奇,只是康宗和从来未曾在大元城内,如此随心随欲散漫走动,故而总觉新奇。说到底来不过是位相当年轻的少年郎,虽贵为天青阁阁主,不过说到底来,尚余下许多少年人游街走巷的心性,故而见大元城池其中衣冠不同,街景不一,甚是浓厚的红尘烟火气,最是能勾动人心弦。
所以很多城内之人,都是能够看到有这么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瞧来有三分文弱气,而怀中偏偏是抱着一柄甚是好看的长刀,虽说是古怪,不过面相俊秀之人,好像如何打扮,都能引人注目,当中就不乏有许多城中女子,眉眼含羞,却是并无那等胆量上前同这位公子相见,或是自报家门,只是恋恋不舍将眉眼投来,逗留徘徊许久,才是不舍地将视线挪开。康宗和却是脸上始终挂有些笑意来,不知是处于何等缘故,很是受用。
眼见天色已晚,哪怕是凭习武修行之人的体魄,都是难以习惯大元冬月夜里的寒冷萧瑟光景,康宗和同是不例外,即使是身上这身衣衫内里有整束狐皮,照旧是觉长街其中,寒凉近乎是浓郁得似水珠凝结,着实不好消受,于是就破天荒寻思着,去往个酒馆当中好生坐坐,或许浅饮些酒水,亦是无事。
酒馆小二自是相当有眼力,瞧这位气宇不凡公子,单单是鞋履后嵌着枚甚是圆润的珠玉,身披皂黄袍,满身贵气,自然是知晓这位主顾钱囊定然甚是饱满,当然是要笑脸相迎上前。
「一壶烈酒,无需多上乘,菜式随意摆些即可,既是此地这等时辰生意都极好,定然是手艺不差,随意上些拿手的即可,酒要烈,不劳烦温酒,饮着无甚滋味。」康宗和随意挑了处地界落座,距离火盆不远,才吩咐罢小二,就发觉距离炭火最近处,有位满脸疲态,甚至眼尾猩红的落魄人,正半趴到桌案处,眼前酒水连碰都未碰,随意穿了身相当旧的长衫,两眼半眯半睡,显得相当古怪。
「兄台眉宇间有郁气,可否容在下拼上一拼,用些酒菜?
仍是趴到桌案处的男子狐疑抬头,却是见眼前多出位眉目很是中正俊秀的华服公子来,还当自个儿是不曾睡醒,不过再仔细一打量,就又将头侧到一旁去,很是不耐烦摆摆手,「酒馆又不是老子开的,兄台请便即可,莫要搅我安眠,本就没什么
兴致,遇上比我模样好看的,更没心思搭理。」
话不见得有多客气,然而康宗和却是笑笑,显然并不觉得眼前这位半醉半醒的男子,乃是什么胡搅蛮缠的荒唐人,于是将刀放到桌案边,静候小二将菜式取来。酒馆门窗闭紧,最是暖和,除非是有人出入,否则无多少冷风渗入,反倒是因为两三枚烧得极旺盛的火盆,使得酒馆其中甚是暖意十足,其中更是有几位汉子举杯盏共饮,楼上更是喧嚣热闹,愣是在这等寒冬时节,小二额头见汗,虽说是酒馆其中摆设都已是上了年岁,布局更显不出什么精妙,仅是简单设有两枚布帘,一者隔开庖厨,二者隔开过道,经年累月之下,早就瞧不出什么底色,而这样的小铺面,却是甚得康宗和的心意。
既是这位男子事先言说过,康宗和也就不再自讨无趣,反而是垂下眼来,细细想起前些时日,守北路壁垒的青面鬼与罗刹鬼说辞,两人曾言说过,这整座正帐王庭,好像在取得渌州壁垒过后,便是松懈下来,起初温瑜还时常有遣兵马外出的举动,到头来已是少有此举,反而是凭着这么一座壁垒,同胥孟府兵马遥想对望,直至如今,既不曾收复失地,也未曾将兵马扩张到相当骇人的数目,即使是有眼下的军屯一事,恐怕军心不稳,已是成定局。
可在康宗和这一路看来,断然不是两人口中所说那般,这手军屯军牧制,施展得极其高明,无非是有三。其一是休养生息,能安稳民心,大元这场堪称可入史册,令无数修史之人抓心挠肝琢磨,着笔墨甚多的这场叛乱,蛟龙吸水,近乎是将王庭与胥孟府治下的大元抽得近乎干涸,倘若是再兴兵而起,没准会徒生事端,哪怕现如今百姓都是颇有微词,不过这么一手军屯军牧施展开来,却是能平缓军心民心。
二来便是有粮,军屯军牧,显然并非是只在原有田垄处,而是在一手操持下,另开新田,再寻牧场,倘若是来念风调雨顺,渌州壁垒以西,怕是要比往日多出不少良田,而粮米自当是足数,相比于胥孟府兵马不习耕种一事,再者往往皆是零碎平原,当然是比不得渌州这片相当平坦适宜耕种开垦的宝地,大抵许多人都未曾想到,渌州被王庭收复,不单单是失却了步步紧逼姑州的地利,也不单单是拱手将易守难攻最是险要的渌州壁垒拱手相让,现如今连粮米田产,估计都要吃瘪。
三来康宗和曾听闻过,近来因王庭起死回生,眼见要掌握大势,那位相当有本事手腕,甚至在许多人看来不曾逊色于前赫罕的少赫罕,屡次三番免去赋税徭役,更是在这等战事吃紧的时节,未曾有多少停顿,已是开始动手清理那些位居功自傲的族老,反是将多年来族老所搜罗而来的民脂民膏,用于消灾安民,更是引得青壮纷纷投军而来,既是如此,必将使得军中上下既难以调配,人人间隙难调,反倒是不利于往后战事,可倘如是经这么一场军屯,自能将这等间隙察觉,而后另行调配。
青面鬼罗刹鬼,曾揣测过温瑜并非是位男子,但在康宗和看来,无论这位横空出世,携领正帐王庭兵马的统帅是男子或是女子,不得不说,手段都是相当高明。
康宗和动筷相当频繁,不过依旧保有体面架势,才不到半时辰,就是近乎将桌案处的菜式尽数用罢,而对坐的那位昏昏欲睡的男子同样苏醒,不曾去看康宗和,而是将掏出枚银亮飞刀来,在五指间流转把玩,瞧来便是心结根深蒂固,长久未曾脱身,酒水一物,似已是不能有半点效用。
从进门起,康宗和就知晓这男子乃是修行中人,境界不见得高,也不见得低,如今见过这柄飞刀,总觉得比料想当中还要高些。
所以出门离去时,康宗和突然就想要去渌州壁垒一趟,见见那位温帅,虽不晓得向来很是修行人贫瘠的大元,究竟能走出一位何等高明的帅才。
只是重新抱刀走出酒馆的时节,
见到外头有位眉目生得极好的小姑娘,似是要来酒馆寻人,不过略微有些纠结是否应当迈出这一步,于是那张粉玉似的面皮纠结到一处去,半晌都还未拿定主意。康宗和难得心眼好,俯下身来关照后者,问那位很是拘谨无措的小姑娘,是否是在找人一位男子,那男子眉眼面皮都是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很是有几分醉生梦死的架势,娃娃连连点头,康宗和却是笑得很随意,拍拍小姑娘发丝绵密的头顶。
「别找了,那人是坐在酒馆里不假,但心思并不在,至多能说上一句行尸走肉,还是等到自个儿回过神来,再去劝不迟。」
抱刀的天青阁少阁主沿长街闲散走出足有百步来,回身时节,却见那小姑娘仍是蹲在酒馆外等候,摇头不已,但最终还是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