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也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是从后世来的,自然知道今年挖出了东汉古墓,也证实了东汉时期的剂量。同时他也知道李老最常骂的两个古人,一个是李时珍,另外一个就是朱丹溪。
朱丹溪的话,是学术之争。
李时珍,这就是真坑爹了。
在普罗大众心里,历朝历代的中医之中,李时珍的名声仅次于华佗和扁鹊。如果论及中医药著作,普通人也只能说出来一个《本草纲目》。
但实话实说,《本草纲目》在中医人眼里看来,真的挺一般的,甚至挺嫌弃它的。
为什么呢?
因为书里面有大量的臆想和迷信的东西,比如孕妇不能吃兔头,不然生出来的孩子会有兔唇;还有鱼刺卡喉咙,可以用渔网烧成灰,冲水喝下去就能消鱼刺。
还有元宵节从富人家里偷一盏灯出来,放在床下,可以治疗不孕症。诸如此类各种乱七八糟的,什么人屎猪屎,什么魂魄入药!
他的《本草纲目》仅仅只是对前人的本草稍稍归纳了一下。当然了,书里也是有许多很有价值的东西的,但同时也录入了大量的道听途书的,甚至是臆想的东西。
李时珍脑子一抽抽,就什么东西都敢往里面塞,而且他是只录不验,这里面的药他都是没有验证过的。
历代录著本草的书目有很多,在中医人眼里,排在第一位的肯定是《神农本草经》。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普通人只知道《本草纲目》呢?
这主要是达尔文曾经夸奖过它,所以在近代民国时期,很多开明人士就开始捧这本书的臭脚了。
他们虽然反对中医,但是他们觉得中医药还是一座宝库的,尤其本草纲目里面蕴藏着巨大的宝藏。
这个论调是不是很熟悉,跟现在一模一样。去翻翻网上那些中医黑的评论,都是这个话。
再到后世,编撰教科书的人把本草纲目和李时珍编入了教科书,还说李时珍历经千辛万苦,深入深山老林,一一给前人勘误。
他自己都错的没边了!
再到现在,《本草纲目》几乎已经沦为骗子专用了。
那种蒙骗人的保健品,一定都会说本草纲目里面记载这个药怎么样怎么样,然后又根据现代科学药理研究又怎么样怎么样……非常的中西结合。
其实李时珍最大的贡献,不是《本草纲目》。他的贡献是在脉学上,《频湖脉学》和《奇经八脉考》都非常好。
《本草纲目》除却瞎编,另外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对古代剂量的考证上。李时珍连药性都不去检验,就更别说花心思去考证古代剂量。
所以他又脑子一拍,非常简单地认为古之一两,为今之一钱。好了,一下子仲景古方里面的剂量爆降了好几倍,理论上降到了原方子的五分之一。真正使用起来,剂量只到原来真实用量的十分之一。
当然了,也不是李时珍一个人这么认为的,当时明朝那一批中医都是这么认为的。那为什么老骂李时珍呢,嗨,还不是因为他最红嘛。
而且他还非要跑去修本草,什么是本草?就是现在的药典,这是需要厘定剂量的,你剂量弄错了,不骂你骂谁啊?
在明朝之后,中医用药一下子就变得轻灵起来了。这样固然不会造成大错,但也治不了危急重症了。
以至于到明朝后期,爆发瘟疫。中医人悲哀地发现,伤寒论的方子救不了人,医圣传下来的方子竟然一点用都没有了。
在这种已经绝路的时刻,中医人凭借大毅力又踏出了一条新路,他们在仲景经方的基础上加以发展更改,同时衍生新的理论,时病学派由此而兴。
只是医圣的绝学早已蒙尘!
近代中西医之争,中医彻底输掉了急重症领域,沦为了人人熟知的慢郎中!现在甚至都快沦为保健医学了。
所以这就为什么,真中医都不喜欢听与时俱进拥抱现代科学这个词。因为中医身后有一座巨大的金山,只是蒙了尘而已。
中医不应该往前看,而是要往后看。
李老不过是在这金山上挖了几锄头,就已经牛成这个样子了。他治疗急重症,不仅见效比现代医学更快,预后也远高于现代医学。
而李老就是最典型的古中医学派的拥趸,他学宗伤寒,师法仲景,只用六经八纲辩证。他正是因为堪破了剂量一关,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谁说纯中医比不过西医的?谁说非得要与时进俱,中西结合的?
……
李老在骂完李时珍之后,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突然扭过头问许阳:“既然古代剂量已经勘误过来了,那药典……”
话没说完,李老自己却是顿住了。
“唉……”许阳也叹了一声。
尽管古代剂量已经勘误了,可今日之中医界……早就没有几个真中医了,也早就不是真中医说了算得。
李老也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了颓然之色,他站了起来,身形也显得佝偻了几分,他说:“走吧,药煎好了。”
许阳站了起来,去把两个锅子里面的药倒在了一起,一共1000毫升左右。
现在是下午6点。
许阳先让患者喝了300毫升,两个小时后,晚上八点左右,患者突然腹痛如绞,三天不曾矢气的她,突然连连放屁,这意味着三焦之气已经畅通。
许阳尊李老意思,一鼓作气,让患者服下约500毫升的药汁,患者欲要大便,但未能拉出。只是原本腹胀如瓮的肚子,此刻消散不少,腹胀大为松缓,患者大为舒畅。
夜里11点,许阳把最后的那些药汁让患者服下。
夜里2点,患者便下黑如污泥,极臭,夹有硬结成条、成块状的粪便,以及脓血状物,一大便盆。
至此,患者终于舒坦,两日不曾进食的她,顿时觉得肚子饿,还吃了一小碗面条。
从傍晚6点喝药,到凌晨2点,如此阑尾炎脓肿加肠梗阻五日的重症,宣告治愈。共用时八个小时,用药量仅一剂。
面对这个足以惊掉任何一个医务工作者的成绩,许阳和李老竟然一点都笑不出来。
已经是凌晨2点了,李老和许阳走到了农家小院里,两人坐在了满天星斗之中。
李老又点了一根烟,他很喜欢抽烟,几乎是烟不离口,他吞吐烟雾,慢慢说道:“如果说我有什么经验可以教给你的,那一定会是对毒峻之药的驾驭。”
许阳扭头看李老。
黑暗中,李老嘴前一点红星闪烁着,他道:“每一味的中药的药性都有偏差,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无药不偏,无药不毒。”
“有些药偏差的小一点,几乎人人可用,就如黄芪人参。有些药偏差的大一些,应用范围就很小了,最典型的就是有毒的药物。”
“附子只是其中之一,你还记得我之前治的那个肺心病垂危病人吗?我是武火急煎,随煎随服,此时正是附子毒性最强之时,健康人亦承受不住。”
“可那个只剩一口气的病人,不仅没死,反而救活了。这是因为垂死的心衰患者,体内被重重阴寒所困,附子的大热大毒,正是其起死回生的奥妙所在。”
“你要用在正常人身上,就要出大问题了。所以医者一定要擅长驾驭毒峻药物,等你真正会驾驭了,在使用之时会发现这些药是有奇效的。”
“要想学会驾驭毒药,首先自己就要品尝,而且要不停地加大剂量,只有亲自喝过了才知道该怎么用。不要怕自己中毒,中毒了再解毒就是了。中医人本就要学尝百草的神农。”
许阳认真地点点头。
李老把烟放下,扭头问许阳:“你那次,用我的方子没把人救活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是从省城下放基层的,按理说你这样的年轻医生,没资格参加急救才对。”
许阳神色顿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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