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
秦寰宇急张拘诸将揽月的身体搂入怀间,局促地唤着她的名字。
陈朞汗出如渖,匆忙将手按在揽月颈间试探脉搏,惴惴的心才得以稍喘。
穆遥兲低眉冷厉问道:“她怎么样?”
陈朞摇头道:“脉象平稳,应当只是被掌波震昏过去了。”
穆遥兲沉吟良久,怔然问道:“你确定无事吗?你二人掌锋淳厚,底蕴菁纯,揽月受你二人各一掌,怎可能无事?”
陈朞心头不禁一坠,正如穆遥兲所言,方才陈朞同秦寰宇的掌锋对决时,激起了彼此出手的欲望。
这二人乍一交手,皆在伺机寻隙破绽摧毁对方,直冲脉门,欲以雷霆之势制约于人,掌下根本不曾有丝毫留情,劲力奇大。
寻常之下,若无穆遥兲这等修为高深之人在其间相调,放任他二人气劲相交气蕴强悍,蓄势一掌击实,其间之物必然会顿时化作齑粉,更别说是揽月这一副绵软纤弱的血肉之躯了。
三人不觉暗暗心惊,再次仔细查看揽月有无受伤。
秦寰宇轻轻拨开揽月挂在额角和颈间的散发,让它们如柳丝般轻柔披垂下来。
揽月脖颈正中一枚金紫色的珠子赫然显现在他们眼前,三人不由地一呆,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
看来多亏了这枚由秦寰宇倾注半生修为所凝铸的珠子,替揽月抵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击,助她遇凶化吉。
穆遥兲侃然正色斥责道:“打啊!你二人停手作甚?倒是继续打啊——!我倒是也很期待瞧一瞧,是玄霄派的功夫出神入化,还是我阆风派更加超凡入圣!”
陈朞面如土色,眉心攒成一团,重重叠叠宛若一枚核桃,只见他嘴唇翕动,却言塞不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胸膛里翻腾,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腔苦涩。
秦寰宇两颊微陷,眉宇之间凝固着翻悔和愧疚,自责不已。
他虽然对穆遥兲的斥责亦深感自责,却始终一言不发,犹如坠入苦海、踏入深沼般无法自拔,苦不堪言,只能别过头去将目光专注在揽月面庞之上。
穆遥兲亦知言语上适时而止,话锋一转,态度也略微缓和下来,竭力平心静气道:“你们可想一想,若不是你二人方才收掌及时,怕是要酿下悔之不及的大祸!”
秦寰宇低垂着眼睑,深深凝视着揽月,眉目宛然,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绯颜腻理的面颊弧度蜿蜒轻抚,双眸里光泽流动,万种情思视之有情。
地窖光线隐晦,倒是易于遮掩神情,藏匿心事。
揽月一时不醒,三人心中便长存戚戚之感,愧悔无地。
陈朞黯然走开,颓然地屈身坐在地窖一角,似是有意将身体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失意懊丧,低垂着头抑郁不平,沉声问道:“自聿姵罗那里获知的消息,难道就这般难以启齿不成?究竟是何事,竟使你们宁愿舍弃揽月于不顾......”
穆遥兲忿然道:“陈朞,我和寰宇从未丢下揽月。只是此事兹事体大,攸关恩师与阆风一派的德行声誉,在查明真相之前实在不能说。”
“真相?也就是说此刻其间尚存谜团,扑朔迷离尚无定论,而且还同贵派殷掌门有关?”
这个陈朞果然洞若观火,仅凭一句言辞便可有所推断,实在不敢在他面前颇多言辞,或多或少便会被他听来参破。
穆遥兲审慎地看向秦寰宇,秦寰宇蓦一抬眼,同时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摘星术见微知著,眼神这种东西,在摘星术面前如同登山临顶,一览无遗,乃兵家大忌。
陈朞双肘抵膝,垂首冷哼道:“你们休要做掩目捕雀之举,这等小心思在摘星术眼里如同裸裎袒裼,裸臂露体。”
穆遥兲语重心沉,谨严道:“陈朞,我很感激你一直穷力尽心相帮,但有关此事你莫要再问。”
陈朞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精明练达道:“那就说明被我说中了,此事果然事关殷掌门。秦宫主去见聿姵罗以前,是你穆遥兲以阆风四子的身世之谜相引诱,足可见此事的症结便在此处。”
“你——”
穆遥兲宽厚挺秀的双肩因惊惶而颤栗,半张着嘴,心在胸膛里乱撞。
“诶?你急什么?”陈朞作出一副老成悠然之态,沉稳道:“方才只是陈朞的耳食之言,我还未曾析缕分条,为你们细细剖析一番呢。”
摘星术惯会试探人心,陈朞一边以言语试探,一边在面前两双眼睛里至细至精地窥看,但凡穆遥兲为应对陈朞而作出任何反应,皆会被摘星术拢获洞悉。
而至于秦寰宇,待人接物冷若冰霜,正颜厉色,深不可测,陈朞着实窥探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故而不抱任何希冀。
陈朞继续试探道:“据外界所知,殷掌门当年将你们四人抱回阆风山后不久,天香夫人便玉碎花消,于是殷掌门独自将尚在襁褓的你们和揽月。即便殷掌门无法体会十月怀胎的冗苦,但总归是长夜难寐供应你们衣食饱暖,劳猝自苦难怨。只可惜天道幽深玄远,今日之势事渺难算,若是殷掌门得知自己千恩百苦抚养大的孩子竟是一群白眼狼,轻易便受人蛊惑视听,倒持戈矛,不知殷掌门会有多么痛惜懊悔。”
穆遥兲玄机驳斥道:“休要再言!你生在玄霄椿萱并茂,父母恩勤无微不至,怎会体会我们四人衾寒枕冷,漂泊无根之苦。”
“笑话!你们这是得陇望蜀,苦不知足。暂不提父母生养之恩,如果殷掌门没有成就你们四人道骨仙身,任由你们在田间地头里承欢父母膝下,长至今日亦脱不过男耕女织蹉跎岁月的生活,你们是否又会怨恨凡人之躯需经凄风苦雨,命途多舛。”
陈朞切中要害一针见血,句句鞭辟入里,穆遥兲无法辩驳。
“我不同你争口舌......”
“我也绝非鼓唇摇舌之人,缠来绕去不如一针即瘥。咱们既然话已光明洞彻,不如索性直白通透。你们是预备自己说出来,还是等我说出来。”
穆遥兲心如火灼,脸色青红转换,心绪翻复如潮。
“不说话?没关系,那就听我来说。”陈朞通达谙练,倒也不强逼,昂首兀自分析道:“春晖寸草,殷掌门待你四子不薄。若是这世间存在能抵过养育之恩的,也就只有咽苦吐甘的生育之恩了。故而,应当是有人告诉你们,殷掌门是在弑父杀母以后将你们抢夺而来,对不对?”
穆遥兲电击一般目瞪舌僵,身体因为痉挛而发肤紧收,他的嘴唇闭得死死的,强行抑制住脱口欲出的嘶吼。
陈朞心中已然有数,沉毅道:“看来我又说中了。”
又跟着叹息轻嘲道:“你二人可绝非随波逐流的轻信之人,想来对方已然凿凿有据。这也就难怪你们不肯在揽月面前提及了,若是换了我,恐也说不出口。”
秦寰宇冷眼斜睨一眼,挟嫌衔恨道:“君子当不强人所难,若是你不苦苦相逼,月儿又何至于此。”
陈朞强压怒火,反问道:“你们若是不要东遮西掩,自以为是,又何至于此。何况,为何你不坦率直言,究竟你是怪我强人所难,还是夺人之美?!”
秦寰宇一闻之下骤然投袂而起,雷嗔电怒,大有触而即发再打出手之势。
先前一场白刃相接喘息尚未平定,眼见这判若冰火的二人,不可回避地再次言语冲撞,正如枘凿冰炭,互不相容。
穆遥兲正准备出手劝阻,却见揽月那边有转醒的迹象,似乎是被地窖里三人的争执声惊扰到,半梦半醒间将手背遮在额前,痛苦地搓揉。
穆遥兲嗟悔道:“好了,都莫要折冲口舌了,让她趁此机会好好歇上一歇吧。自打将娄嫄救回到这里,她就日夜看护,一刻都不得闲,自己都还渺茫不辨,发声不畅。”
其实纵使穆遥兲金石良言,忠告善道,都比不及三人面前的这个肉心弱骨的少女更有说服力。
揽月容颜昳丽盈盈而卧,长睫幽然低垂,轻启绛唇浅浅呢喃,略带殇然,时而微蹙眉头,时而喘息细微如丝。
见者心怜,陈朞凝视了好一阵,终于忧心道:“明日就是和衷共济了,张驰须有度,她太累了,今夜带她回阆风寝殿去睡吧。”
陈朞轻怜重惜,语挚情长。
“寰宇?”穆遥兲看向秦寰宇。
“好。”秦寰宇此刻已心平声淡,却依旧冷傲孤清,天质自然。
他容止端详,身姿英挺上前,轻轻地抱起那白若霜雪、星眸惺忪的少女,纵身跃上玉阶,历阶而上。
陈朞面色稍暗,不惬于心,一呼一吸皆是痛楚,他幽幽吞咽了一口气,僵硬地侧身回避,酸涩横生。
陈朞不断说服着自己,当下局面之下尚不是同秦寰宇争夺探看爱人的时机,有道是来日方长,先要渡过㭎鼓盟会一劫,方能再续前缘,实现当年天香夫人指腹为亲之约。
冷月侵人,对陈朞而言,今晚怕又是长吟难寐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