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
由于姑母的介入,姑父没再谈让他参军的事,陈放低着头,吃了几口菜,一脸的心不在焉。
气氛沉闷,姑母只能询问他学校和母亲的近况:“最近家里不缺家用吧?”
“能过日子,谢谢姑母关心。”少年说的极其诚恳,母亲保持一贯的节俭,他也不是挥霍攀比之人。
一桌子菜,到最后没动多少,姑母收拾残局,把剩菜剩饭放在冰箱里。
她趁着陈放没走,又从卧室里拿了一沓钱,往他裤兜里塞:“这是姑母的一点心意,你母亲是个有气节的,我给她钱,她断然不会要。”
陈放知晓姑母是好心,他垂着脑袋,望了眼玻璃窗外浓重的夜色:“姑母,这多么钱我收不了,就算我把钱拿回去,我妈也会盘问我钱的来源。”
他不愿意再给姑母家添麻烦,一只脚迈出了门口,告别道:“姑父姑母再见。”
姑母拿着一叠不知道如何处置的钱叹气:“唉......这孩子......”
最后,她还是送陈放下了楼。
回家时,男人正愁眉不展,她走过去捏着丈夫的肩头:“别太烦恼了,放儿正是叛逆期,参不参军都看孩子的个人意愿。这孩子跟他爸爸一个性子,倔的很,这个钱你想点办法送到他们母子手上。”
他握住女人的手,不苟言笑的脸上略有动容:“我知道,我跟公安那边的人熟识,这笔多出来的钱会当做国家抚恤金打过去。”
其实,姑父对陈放参军并非硬性要求,他敞开心扉说:“我只是不忍心看这孩子自甘堕落,才十六岁,未来还那么长。”
是啊,未来还那么长,他却片刻见不得光明。
陈放跨坐上摩托车,他意识过于清醒,捋了把额前的碎发,任由夏日晚风轻拂。
没有目的地,陈放像闲逛一样走巷子里的小路,直到骑车的路越来越弯弯绕绕,再次停下车,他看了眼眼前的招牌——“纹身店”。
木质的牌匾,三个字是刻上去的,格外迥劲有力。
他无声地笑了笑,原来是温恋家的纹身店。
本来就是老居民区,一直未拆迁,也不知道纹身店关了多久,这块牌匾倒是历经了不少风吹雨打。
月光铺满街道,如淙淙流水,处处弥漫夏夜里独特的韵味。
温恋就在纹身店楼下,她站在花坛旁,身边就是老居民区象征性的松柏。
新换的人工耳蜗还需要时间适应,她总想伸手触碰调整,但为了日常生活的自然,再不舒服也得忍着这种不习惯。
纹身店已经转交给了别的店铺,接手的老板还没开始装修,所以店内布置一如从前,熟悉感令人心安。
从小到大,她最怕的一个词就是陌生,转学、升学,重新融入不熟悉的环境,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死穴。
温恋的瞳孔里印着澄澈的月光,她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很有年代感的口琴,不一会儿,口琴声悠扬传来,她闭着眼,慢慢在脑子里回忆旋律。
如果,她能不用耳蜗听到这些美妙的乐声就好了......
陈放靠着摩托车,慢悠悠点了一根烟,不知道听了多久,烟雾朦胧了他的眉眼,但烦躁不安的心轻而易举地被少女吹出来的旋律安抚。
他试着叫她名字:“温恋。”
温恋还不知道新的人工耳蜗能让她听的这么清楚,她明明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却下意识以为是幻听。
口琴声戛然而止,陈放摁灭了烟头,他从黑暗中走过来,一如既往,气质不可一世又内敛沉郁。
和初见时一样,少女没穿鞋,这回她踩在花坛的边缘,白色吊带裙被风鼓动,月光氤氲在她脸庞,陈放咬了下后槽牙,他能看见少女青涩的起伏曲线,以及眼角那颗勾人的米粒痣。
温恋讶异了下,瞳孔振动,接着是轻松从花坛上跳下来,老老实实穿上绑带鞋。
红色的绑带鞋像缠绕的丝线,缠绕在光洁的肌肤上,硬生生添了几分禁|忌感。
陈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空气里升腾出莫名的躁动。
“怎么突然过来了?”温恋仰着头看他,语气间透着股不解。
他一语未发,踱步至少女跟前。
少年弯下如松柏挺直的脊背,撩开了女孩贴着脸颊的发丝,柔顺细密,手感出奇的好,他脑海下意识联想到像绸缎。
而在这样的绸缎下,黑色的装置格外突兀。
陈放看见了。
他眯着眼看少女吹口琴时,就一眼望见了那个人工耳蜗。
很奇怪,他心里在知道真相时,并无过多的波澜。
温恋咬着下唇,她下意识想躲过他探究的目光,但浑身不受控制地轻颤。
“别......”
“我不动你。”
少年手指温热的触感只残留了几秒,他没有冒犯之意,仿佛在对待一只极其易碎的稀世珍宝。
“我......”温恋如鲠在喉,似是不知道如何启齿。
后来,她干脆洒脱承认了:“如你所见,我是个听力障碍者。”
“嗯,现在知道了。”陈放说的很认真:“不过我不在乎。”
“今天去医院也是因为耳朵的事情?”
“嗯,换新的耳蜗。”温恋整个人如泄了气的气球,她卸掉伪装,一身轻松。
似乎,只有在陈放面前,她才能真正做会自己,无忧无虑,而不是提心吊胆。
今天在网吧听到他的朋友喊他陈放,温恋才顺着记忆叫他:“陈放,谢谢你啊。”
少女的声音又甜又糯,尾音还带着风铃的干脆。
明明是他冒犯在先,温恋还能主动开口跟自己说谢谢,陈放不免觉得有意思,吊着胃口问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谢谢?”
“因为你不是坏人。”温恋背过手:“我信你就够了。”
傍晚十分,他对温恋的措辞就是:“温恋,我不是坏人。”
没想到少女不仅听进去了还能具体运用。
陈放不是在揭她的伤疤,他自己也是有伤疤的人,明白有些痛苦与不堪可能会伴随终生,只是想让深陷桎梏的少女看到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别人的伤疤予以不屑或嗤笑。
他们是一类人,理应互相救赎。
“真好骗。”陈放微乎其微哼了一声,抬眸看了眼天色。
周遭闷热中夹杂着凉意,夏天的江城变脸最是迅速,在云层交叠间,远方惊起一声闷雷,轰轰隆隆,震耳欲聋。
温恋伸出手,雨丝飘在她掌心,她才喃喃了句:“好像是下雨了......”
雨滴落的很快,没一会儿就成豆大状,砸在两人的衣服上、头顶,雨雾升腾。
陈放想用摩托车捎她一程,人已经坐上了前座:“你家在哪儿,我先送你。”
雨太大了,温恋看了眼被风吹得摇摆不停的松柏树枝,“恐怕不行,我家离这里有些远......”
她佝偻着身子,双臂呈环抱状,雨水顺着鬓角的发丝滴落。
陈放突然瞥见“纹身店”的招牌,朝她征询意见:“新接手的老板还没装修的话,我们现在能进去么?”
一语惊醒,温恋也不管三十七二十一,拉着少年的胳膊一路往二楼的纹身店跑,她有之前纹身店的钥匙,只要老板还没换锁,他们就能在店内躲一些时的雨。
她抖着手指,找准锁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轻而易举地开了锁。
没有人对温恋对这家纹身店更熟悉。
她在黑暗里找到纹身店灯的开关,发现店内还维持着搬家前的布局。
“太好了,起码能躲一会儿大雨。”温恋紧张的情绪消退,自如地找了张椅子歇着。
她穿的是白色的吊带裙,被雨侵染后,衣衫轻透,脖颈粉白,陈放只无意中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青春期男生的悸动展露无疑。
他从没料到自己能有这样的时刻,尴尬之余,只能移开视线,凝视着窗外的暴雨。
要是不在温恋跟前,他还能抽根烟缓解一二,现在做什么都显得刻意。
少年浑身绷着,僵硬在原地。
温恋以为是他不习惯,搬来了另一张凳子:“坐一会儿吧,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天天和那些混小子插科打诨,时至今日,陈放才觉得自己是纸老虎,要不然也不会僵硬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压抑着情绪,滚动了下喉头:“这店里还有别的衣服吗?”
温恋起身去找,她长发湿了大半,黏|腻的也怪难受的。
找了半天,只找到了尚未启封过的几条毛巾,备着纹身时用的。
陈放从她手中接过毛巾,心不在焉地擦拭了几下。
温恋的面容在擦拭后更显清纯,她眨着眼睛,突然问了他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陈放,你考虑过将来吗?”
他问:“多远的将来?”
云层越来越来密,雨柱倾倒,闪电划破夜空。
温恋爬在窗台上,回过头道:“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
“平淡度日,安享晚年。”陈放自嘲地笑笑:“这就够了。”
“我出生时就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我失去了一边耳朵的听力。”温恋看向他波澜不惊的眼底:“我的一生,一出生就是最低的低谷,我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就是觉得,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境遇了。”
陈放怔了下,似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心情五味杂陈。
“雨停了。”温恋开了玻璃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见了楼下被雨打湿的松柏,现在依然挺立。
陈放把她送到了楼下,少女的眸子亮晶晶的,凉嗖嗖的风如同一道屏障,将两人分隔开来。
“陈放,我要走了。”温恋冲他挥手。
他压低了嗓音说:“晚安。”
“我的意思是.....我要离开江城了。”温恋没有选择,她动完换耳蜗的小手术就要跟着父亲一起去黎城,卖掉纹身店也是去黎城的准备。
“再见,陈放。”温恋仍然保持笑容,嘴角的梨涡明显。
陈放愣在原地,好半响没说出一句话。
温恋走的很快,为的就是拼命掩盖自己的情绪。
她注意到陈放比陈放认识自己更久。
少年会在巷子口打架,那时候她刚升上高中,被学校的小混混盯上,别无退路时,陈放没多问就直接路见不平,用他的名气震慑的其他小混混逃之夭夭。
她知道他会经常去那一家网吧,所以今年夏天她也会去那家网吧。
世间所有的巧合,都离不开想方设法的不谋而合。
父亲在家煮好了两碗面条,见她回来才松了一口气:“去医院找没找到你人,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了,恋恋。”
“对不起啦,爸。”她又恢复成小公主的黏人形象,拥抱上去的时候觉得眼角有些许湿润:“雨太大,等太久。”
“好,吃面条,再不吃面就冷了。”
温恋边吃边哭,温铮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拿了盒抽纸过来,还没等安慰,就听她说:“爸.....”
“辣椒放多了。”
温铮拿这个女儿没办法,仍维持着一脸慈爱。
没关系,她觉得少年应该听懂了她说的那些话,这就够了。
两年后。
陈放成功考取军校,姑父知道他被录取那天,喝了两斤白酒,醉醺醺地爬在酒桌上:“我就知道你小子可以的!你没辜负我们的期望,对得起老陈的在天之灵了......”
他也被众人灌醉,不省人事地睡过去,接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白色吊带裙,精致的脚踝,蝴蝶的纹身......少女一直在他身后,并未走远。
那年夏天,陈放收拾了行李,去了离江城很远的城市,母亲亲自到车站送他,这么些年,她一直不曾再嫁,陈放一离开,身边就空荡荡的。
“陈放,做一名好军人。”
他敬礼,少年眉角飞扬:“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军校期间,陈放恪守军规,各项技能成绩始终位居前列,大大小小的任务中表现沉着勇敢,优秀二字当之无愧。
不过部队里,男性荷尔蒙总是挥发不完,在他被委任的第二年,混小子们总缠着他,要听他的过往恋爱史,陈放只会一人给一脚:“还没恋呢。”
混小子们八卦无果:“可惜可惜,还是大龄处男。”
“没有恋爱,也肯定有追求或者暗恋对象吧。”
“对啊队长,你就说说吧。”
陈放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行啊,今晚上一人加练十圈。”
众人没人再敢问话了,只听得见一顿乱嚎。
没人知道,他心口的那只蝴蝶,稍稍抖一抖翅膀,就能引起天崩地裂。
得知这次任务要去非洲执行,陈放捏着胸口姑母送的那枚平安符,暮色四合,他昨晚刚到的非洲,时差不适应,但仍得强迫自己快速入眠,这样才有精力承担明天更难的维和任务。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一阵枪声,走火声可见双方相斗的激烈程度。
不过夹杂在枪声中的,还有女人的惊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