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下旬。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崎岖的山路上一辆不起眼的油青马车正在缓缓行驶着,只路不好走,车身颠簸的厉害,少倾便有一只玉白的手掀开了帘子,跟着便见一双十年华的美人趴在车窗边干呕了起来。
赶车的人忙“吁”了一声,停了下来。
“夫人,要不歇歇脚再走吧?”
宝鸢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又拿了茶水漱了口,含了一颗蜜饯在口中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护送她的人都是秦婉亲自挑的,她倒是不担心。
林中树木葱茏,遮天蔽日,倒是比外头要凉上几分,宝鸢只记得离京城大半个月了,并不晓得距离目的地荆州府还有多远。
“我们这是到哪了?距离荆州府还有多远的路程?”
那赶车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年轻时走南闯北,便接过话茬道:“这才到了豫州的边境,离荆州府还远着呢,眼下夫人的身子一日大似一日,像是前些日子那样赶路只怕是不能了。”
他皱着眉算了起来,手中的长烟杆子斜搭在一旁的膝上。
“快则一个半月,慢则两个来月吧。”
“啊?”
宝鸢惊呼一声,起初在《大渝志》上看到荆州府的时候,她只晓得距离京城极远,可没想到会这么远。连日来赶路辛苦,她现在又怀着身子,只怕是难以再往下走了。
山中的风带着草木的香气。
宝鸢吹了会儿风,整个人也松快了些。
她缓步走到了高处,极目远眺只见不远处有一处山谷,谷中有袅袅的炊烟,河水像是一条玉带贯穿了整个山谷,瞧着倒是格外的宁静。
宝鸢又想,这里离京城也稍稍近些,倘若秦婉或是聂忱想来看她也方便些,不比荆州府路途遥远,若非必要只怕此生要再见也是困难。
她不敢立刻做决定,忙让人扮成了行脚的货商去探探那村子的底细。
若是民风淳朴她便住下。
护送的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山下的村子叫大槐村,因着山路难行,村子里只一二十户人家。”
“那我便在这里住下吧。”
宝鸢轻轻的说了一声,“这一路劳烦诸位了。”
原本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回家,现下护送的几人皆都露了喜色,“夫人可想好了?那大槐村本就偏僻,夫人若是在这儿住下,身旁又没人伺候,只怕是要吃苦的。”
宝鸢莞尔一笑。
“不妨事的,我本就是苦出身,不怕这些的。”
几人将宝鸢送去了大槐村,待一切都安置好之后,这才回去复命。
宝鸢原想写信让他们带回去的,又恐会被有心人发现,便只让他们带了话。
大槐村里鲜少来外人,现下来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自是稀奇。各家各户都争着来瞧稀罕,宝鸢对外只说夫君入伍后便死在了边地,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无人照拂。
途经这里见大槐村山清水秀,便想在这儿安家。
村子里的人听闻后皆都落了泪,谁人不感叹一句可怜见的,又见宝鸢生的单薄,自是心生怜惜。
这一来二去的,便也同村子里的人都熟识了。
姜行舟这一病,病了半月有余。
建平帝允准他去封地后,他原本是打算带着宝鸢即刻就走的,可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现如今要离开京城时,却只能带着一具棺材。
周栋和曹旭都是忙着收拾府里的东西。
姜行舟无事可忙,便去了书房。书房里一切如旧,有细碎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了一旁的软榻上,视线模糊间他似乎看到了宝鸢正拿着书看的认真。
光从她的背后照了过来,衬的她肌肤赛雪,眉眼如画。
他刚伸出了手,眼前的一切就都化作了乌有,只有一本书放在了桌子上。
《大渝志》。
他恍惚记得去岁过年的时候,宝鸢时常在看这本书,他拿了起来,随手翻了翻,这本书他曾经翻过,只不过记录了大渝各地的风土人情罢了,并无特别的。
姜行舟手中翻书的动作一顿,当中有一页的页脚有着折痕。
他细细的看了起来,这一页是介绍荆州府的。
他读的认真,连曹旭进来他都没察觉。
“王爷,一切都已打点妥当,等您进宫辞谢皇上后,咱们就可以启程了。”
思绪被打断,姜行舟将手中的书递给了他。
“把这本书也带上吧,路途遥远留着打发时间用。”
再次站在宫门前,姜行舟的心绪格外的平静,无悲无喜。这几日建平帝的身子也不大好,太医院的太医们诊治了后只说是受了凉,养上几日便会好的。
可这都五六日了,还是咳个不停。他身着明黄里衣,卧在榻上,面色倒是红润。
“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
姜行舟拱手回道:“如今已大愈,劳烦皇兄挂怀了。臣弟此来是跟皇兄辞别的。此去两广山高水远,此生再相见只怕是不能了,臣弟在此恭祝皇兄福泽绵长,大渝国泰民安。”
他恭敬的行了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前的男人似是清瘦了许多,面上神色依旧淡淡的,可这番话却说的建平帝心绪起了波澜,他圈手覆在唇边剧烈的咳了起来。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放姜行舟走的。
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念在兄弟的情分上,他还是允了。
“去吧!”
出了养心殿后,有鸽哨声响起,成群的鸽子自半空中飞过。
车马缓缓的出了城,姜行舟坐在马车内,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撩开了车帘问道:“夏荷呢?”
周栋面有难色。
隔了许久才在姜行舟的逼问下说出了实情。
“王爷恕罪,她是伺候过宝鸢姑娘的人,我怕她在您跟前出现,会惹得您不快,所以让她跟在后头了。”
姜行舟愣住了,甚至忘了收回了手。
又过了会儿才道:“本王记得出宫那日你求了本王,要替你和夏荷做主,等到了封地,本王再好好给你们办一办。”
到底是她身边的人,不能薄待了。
周栋心里激动,可面上却不好露出喜色,只恭敬的道了谢。
姜行舟心里空空的,小院被一把大火烧的精光,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后面那具尸体外,连宝鸢的一件贴身东西都没有。
正神思恍惚间,曹旭的声音传了来。
“王爷,太子妃来了,您看?”
姜行舟下了马车,只见秦婉远远的立在树荫下,气质出尘悠远。他原先不大懂宝鸢为何会同秦婉交好,这一刻他仿佛懂了。
两人有些相像,可又不大一样。
秦婉的性子里有着柔韧的刚强,宝鸢则是无欲无求,顺势而活,同样是温婉里带着要强。
就为着逃不开,便一把火将自己烧死了。
姜行舟的口中似是才吃了黄莲一般,苦涩不堪。
“没想到来送本王的会是你。”
秦婉有些弄不明白男人的心思,既喜欢为何不早早的将人娶进府中?又为何不说明心意?非得等到阴阳两隔的时候才做出这一副深情模样。
她有些恼火,指着车队后的大红棺材道:“若是她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做你的奴婢?你的外室?你的侍妾?”
姜行舟垂下眼眸。
“我原想着等日子安稳些后便三媒六聘的娶她进门的。”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神情落寞。秦婉到了嘴边的骂人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愤愤不平的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前又道:“这些日子姜郁频繁进宫,今儿你前脚才进宫,他便也跟着去了。我虽不知他在图谋些什么,可也知道他这个人心术不正,定不会是好事。你既然出了京,往后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回来了。”
姜行舟眉头紧锁。
他已经是太子了,还能图谋什么?
那皇位便这般好吗?
竟能蛊惑着让人要弑君杀父吗?
宫中。
“母后,此刻你可不能心软啊。”
姜郁面有急色,看向在一旁犹豫不定的皇后,皇后哭着道:“可...可是我与他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我......”
她慌的都忘记自称本宫了。
姜郁疾言厉色道:“母后,你记着夫妻情分,可父皇呢?这些日子他纳了多少新人?母后你数得过来吗?还有就是咱们的事情一旦被父皇查出来,你觉得他会饶了我们吗?”
“母后!”
他一把抓住了皇后的手臂,“儿子就您一个母亲,您可不能看着儿子去死啊。”
皇后还未拿定主意。
姜郁又道:“母后,眼下可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父皇才将见了姜行舟,要是此时暴毙了,咱们还能将脏水泼在姜行舟的身上。”
“你是当朝的皇后,是父皇的发妻,我是当朝太子,是父皇的亲儿子。只要咱们一口咬定,那就能将事情做成事实。到时候天下之人只会对姜行舟口诛笔伐,不会对咱们有影响的。”
“届时儿子做了皇上,您可就是唯一的太后了。”
“母后!”
养心殿。
皇后亲自端来了汤药。
建平帝病着这些日子都是她在身边伺候的,“你是皇后,无需事事都你自己亲自来做的。”
皇后稳了稳心神。
“伺候夫君,是做妻子的本分。你我是君臣,也是夫妻。这些都是臣妾应当做的。”
建平帝满怀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
“皇上!”
皇后喊了一声,将送到他唇边的汤药又收了回去,“如今后宫姐妹众多,想来再过一二年,皇上便会多好些皇子和公主。郁儿是长子,又是太子定会给弟弟妹妹们做好表率的。”
“哼!”
一提到姜郁建平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前头他被毒蛇咬伤一事,他还没来得及跟他算账,这几日他病着他那好儿子就在朝中奔走不停。
再有便是太子妃尚未有所出,他便在府中养了个商户之女,如今还怀了身孕。
“表率?没的教坏了朕的孩子。”
皇后原本犹豫的心,在建平帝的怒气中荡然无存,她笑着劝慰道。
“皇上,喝完药好好睡上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