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思索章越说得诗句。
一人向苏轼问道:“子瞻兄,此诗如何?”
苏轼言道:“很好啊,自然清新,却有富含禅理。”
一名官员品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说得是泮池之水如镜,倒影天光云影。这泮池之水为何如此清澈?是因源头有活水。”
“用在读书之上,读书即是引活水入池,活水入死水出,故而吾心清澈,如镜般倒影万千事务,妙哉!妙哉!”
众官员纷纷点头,此点评可谓说的极好。
“玄妙!这一番话可说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读书人如何日新?就是读书!”
“如话富有哲理,从小物之中见禅意,非一般人可云之,真不愧是状元公!可知他的学问实博大精深,造诣非常!”
“难怪如今学问,用文章有建树,于事功亦有所长,真可谓独步天下!”
下面的众考生皆是露出心悦诚服之色。
章越说完之后,对众考生言道:“自古以来,唯有有学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学者也。。若诸位若问读书有何用处?或许就在此间。”
“学生受教!”众考生们一并躬身言道。
说完话,即是宴饮。
众人在贡院吃宴,众考官轮流上前与章越敬酒。
轮到苏轼时,先是与章越问询父亲与弟弟子由近况。
苏辙本授商州推官,商州与凤翔府相邻,若兄弟二人在此为官,倒可时常见面。章惇就在商州的商洛县为官。
二人去年为考官时结识,当初主考官为刘敞刘原父,以二人为天下俊杰之翘楚,无人可及,故而处处以国士之礼待之。
苏轼与章惇自从相识后倒时常结伴出游。
可惜苏辙为王安石封还词头所阻,否则三人倒可一起。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治平二年,苏辙未能为商州推官改去大名府任官。苏轼写了《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
苏轼在诗中劝弟弟‘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近从章子闻渠说,苦道商人望汝来。’章子就是章惇告诉他,商州的老百姓都盼望着他能来。
如今苏轼从章越口中听得父亲与弟弟的近况,那挂念之情溢于言表。
章越知道兄弟二人每月都有彼此寄诗一首,但即便如此苏轼仍是十分思念苏辙。
章越想到比如千古第一词《明月几时有》,章越初读还以为是思念情人的,后来一看原来是苏轼思念弟弟写的。
章越见苏轼如此,差点将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盗版道出。
眼见章越强忍窃诗的冲动,苏轼以为他为何欲言又止问道:“度之几时要走?”
章越道:“我如今去信京师,去时不定也!”
苏轼道:“正好,明日我等考官同游南山,度之与我等结伴。”
能结交苏轼这样一位好朋友,与之共游,真是人生幸事,章越欣然应允。
而众考官们轰然叫好。
章越向蔡确道:“持正兄随我同去。”
蔡确笑道:“我还是不去算了。”
士大夫们一同游山玩水,作诗联句,也是一等佳事。
次日众人即前往南山,同行还有另两位考官,当日夜宿于仙游寺外的逆旅之内。
仙游寺为唐懿宗所建,此地原本有三寺,黑河一水中隔,南为仙游寺,又称为南寺,北为中兴寺,又称为北寺!
之所以名为仙游,传说弄玉与萧史乘龙共同仙游之事就在此处。
外头恰下了一场秋雨,旅舍外雨声滴答,偶听钟声传至旅舍。
旅舍内灯火通明,众人饮酒作诗好不热闹。
章越连饮三盏酒,却见堂外苏轼却与一名小沙弥聊得兴致正高,章惇见此一幕于左右道:“子瞻兄平日最喜与僧道结交了。”
又一人笑道:“他平日常道‘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故而不论是谁都可以相交!”
众人都是笑了:“子瞻平日都是这般。”
这时苏轼兴致很高地返回,众人问道:“子瞻问得什么呢?”
苏轼笑道:“我听得说此去中兴寺路上有一仙游潭,景色奇绝,我等正好沿途一观!”
众人都是笑道:“原来如此。”
当即众人联诗饮酒夜话。
这时僧人正好送来一桌素斋,别人都在争着饮酒无心饭食,但苏轼不同,但见他不着急如何,先将独自吃饱了,最后众人皆道,子瞻兄为何不联诗。
这时苏轼打了个饱嗝,方姗姗来迟般至场中作诗。
苏轼自是诗中帝王,才不知如何而尽,他一出场联诗众人都是黯然失色。他作诗偶尔还用几句俚语俗句,但也是极妙。
故而他的诗中信手拈来的随便一句,即抵至无人可抵之处。
章越记得苏轼被贬至黄州时,一个妓女名叫李宜求他赠诗。
谷/span苏轼随手写至‘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
我来黄州四年为何都没写过关于李宜的诗呢?
这两句平平无奇,苏轼写完后继续喝酒吃饭,吃了大半了,李宜又请苏轼补完。
苏轼挥笔续上两句,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就好像杜甫在西川时,写尽了各种花的诗,唯独不提及西川最有名的海棠,因为最美好的是不用写在诗里的。
似这般的诗,苏轼一生还写了很多。
苏轼此刻在诗会即是如此大杀四方,偶尔一句看似平平无奇,众人都要道一句子瞻不过如此,下一句苏轼都能写到妙至极处,于是大家纷纷被打脸。
苏轼这种才华是与生俱来的,似贾岛那般苦吟到极致,也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
章越读书是贾岛一流,通过不断苦吟,寻的日新之道,他相信不断事功,不断读书是可以循序渐进,但不妨碍他对苏轼佩服。
真不愧是古今第一文人,章越唯有在内心感叹,幸亏制科考得是策论,否则不开挂的话自己哪能与苏轼一争长短。
次日早起,众人前往仙游潭。
这仙游潭在山上,这一路走来山势渐高。
苏轼与章越聊天。
但见章越言道:“当初白乐天游庐山大林寺写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我始以为有误,四月时芳菲皆尽,为何桃花却是盛开呢?但后方知山上冷于山下,故而山上春晚,山寺之中四月仍有桃花盛开。”
苏轼笑道:“这也是度之常言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章越亦笑道:“正是如此。”
山势越高越冷,但见白云于山下忽而飘飞,众人行在山路上似踩得梯云而上,山壁间涧水潺潺,翦藤探入其中,偶尔可看见一座石桥跨过涧水,沿路不时有樵夫负荆下山。
众人终于走至地头,但见仙游潭坐于翠色的山壁之下,潭阔不过二丈,潭心黑沉不可见底,山顶水流泻落之处白沫飞旋。
潭下又临万丈深渊,潭池一株大树直抵山壁,一条横木悬空跨过深潭直抵山壁。
此刻一名官员手指这石壁笑道:“谁敢临石壁书之!”
众人看了一眼纷纷摇头道:“这是不要命了吗?”
“万一失足即是跌落山崖了。”
“犯不着逞此无用之勇。”
这时章惇对苏轼道:“子瞻一试如何?”
苏轼见此一幕摇头道:“吾睹此双股颤颤矣!实不敢矣。”
章惇闻言大笑道:“吾来!”
但见章惇命人拿着绳索捆在自己身上,之后摄衣挽着旁树,从容地走过铺在潭水上的横木。
在众人惊呼声之中,章惇跳至山壁上,若无其事地濡笔书之道:“章惇来此!”
题石壁之后,章惇再攀索而还神色不变,苏轼见之不由对章惇叹道:“子厚他日必能杀人也!”
章惇回顾笑道:“子瞻,为何有此一说?”
苏轼道:“能自判其命之人,必能杀人!”
章惇闻言大笑。
这时又有人问道:“还有谁愿往?”
旁人皆道:“非子厚之胆略不足以往!”
这时章越看得方才章惇踏足之处,觉得自己也可一试于是道:“吾愿往!”
章惇,苏轼等人见了都露出讶色。
章越拿了笔墨揣着身上,学着章惇如此绑着绳索,由人在身后拉拽着,然后手扶旁树走上横木。
但见潭水下方即是绝壁万仞,一旦失足跌下水潭,绝对是……小命不保。
章越收回目光敛起心神,耳边只听潭水涛涛声,无数水沫飞溅在脸上,打得微微生疼。
走到横木中央,已无章越举起双手作为平衡走在横木,一步两步……最后踏至绝壁之上。
章越濡笔于绝壁上写至:“苏轼……!”
但见章越不仅将苏轼,连同行二人的名字也书于绝壁之上,墨不够时,提笔往墨盒点去。众人进山联诗,一有佳句即写在纸上,生怕忘了,故而都携有墨盒。
“……章越到此!”
章越最后一个写完自己名字,这才返回笑道:“子瞻兄,你又有何话说?”
苏轼抚章越其背,埋怨言道:“度之,实不值得如此。”
章越笑道:“无妨,一时行起!子瞻兄你看绝壁之上墨书!”
苏轼笑道:“三郎之书,举世无双也!”
说罢二人皆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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