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王太医所预料的,皇帝一听到济世堂,就膈应。
皇帝沉默了,但也没再叫嚣着要把太医们拖下去,手指又转起了玉扳指。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楚令霄死了的话……
想到昨天的事,想到自己被一个小姑娘逼得下了罪己诏,皇帝更烦躁了,若是他此刻手里拿着茶盅,怕是早就随手把茶盅砸出去了。
这楚千尘的八字真的是克顾玦吗?!
皇帝的心头冒出这个念头,觉得她若不是克顾玦,那肯定是与自己相冲。
皇帝犹豫再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吩咐道:“去济世堂请人。”
他没说请谁,但是谁都知道他说的是那个神医。
王太医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心又提了起来。如果济世堂的神医治不好楚令霄的话,皇帝会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吗?!
无论王太医心里怎么担忧,一个小内侍还是奉命去了济世堂,随行的还有十来个禁军将士。
宫里的人一到华鸿街,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等他们的车马停在济世堂门口时,人流就像浪潮似的涌了过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内侍慢悠悠地走进了前堂,尖细的声音不冷不热地问道:“神医呢?”
他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有资格拒绝,形容中带着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
他没把刘小大夫他们放在眼里,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刘小大夫与两个伙计的眼神有些古怪。
下一刻,通往后堂的门帘被人从内打起,蒙着面纱的楚千尘信步走了出来,面纱后的唇角含着一抹浅笑。
果然来了。
太医令他们一离开天牢,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宸王府。
楚千尘猜到了,既然太医治不好楚令霄,皇帝只能派人来找她。
对皇帝来说,楚令霄现在得活着。
小内侍随意地对着楚千尘揖了揖手,用一种带着命令的口吻道:“神医,皇上请神医去看一个病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他伸手做请状,皇帝要请人,就没人可以拒绝。
“带路吧。”楚千尘直接走出了济世堂,只不过她上的是自己的马车。
刘小大夫与两个伙计交换了一个眼神,总觉得小神医似乎是知道有人会来请她,才会提前一炷香功夫来了济世堂。
那小内侍来去匆匆,护卫着楚千尘的马车离开了,他们调转方向,去了刑部天牢。
天牢重地,自是守卫森严,不过那小内侍凭借皇帝的令牌,进天牢是轻而易举的事。
“神医,这边请。”
小内侍叫了个牢头给他们带路。
天牢中,阴森森的,一片阴暗潮湿,一股恶心的发霉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透不过气来,黑暗中,偶尔传来镣铐碰撞发出的声响。
一行人在阴暗的天牢九转十八弯地绕了一会儿后,就来到了一间牢房前。
牢房中点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双目紧闭的楚令霄就躺在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可以说,气若游丝。
他身上扎了几根银针,额头包着一圈圈白纱布,可是,那纱布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了,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旁边还守着一个中年太医,太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生怕楚令霄会死。
楚千尘在牢房外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楚令霄,眼神一如昨日在御书房般波澜不惊。
楚令霄还不能死。
不仅是皇帝不想楚令霄死,对楚千尘来说,这一次,她与皇帝的想法是相同。
楚令霄是下了狱,但下狱跟定罪是两回事。
只要三司一日没有会审,就意味着,这桩案子悬而未决。
而且,自家人知自家事。
这件事关乎重大,其实破绽不少,不过是皇帝草率出手,让他自己先落了下风,而宸王府现在也不过是暂时逼得皇帝让了步。
此案必须得由三司下判决,才能铁板钉钉,以绝后患。
这是于公。
于私,楚令霄现在一死,不但母亲要为他守寡,以后更难离开楚家。连自己都得给他守孝,就算她是出嫁女只需守孝一年,但这一年也太耽误她的事了,到时候连进宫都进不了,还怎么看顾太后呢。好不容易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她的时间不能白白浪费。
小内侍见楚千尘一动不动地站在牢房外,还以为她是怕了,催促道:“神医,皇上让你来,就是救治这个伤患。只要你能救活他,皇上自然有赏。”
他说话的同时,楚千尘往牢房里走了进去,她其实根本就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吩咐同样戴着面纱的琥珀道:“解开纱布。”
琥珀净了手后,立刻动手解开了包扎在楚令霄头上的纱布。
纱布解开后,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伤口,伤口很长,足足两寸有余。
伤口边的头发已经被剃掉了一些,涂抹着一些黄黄绿绿的药膏,血还在汩汩流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去……
楚千尘眸光一亮,死死地盯着楚令霄的伤口。
不错。
她一直想找机会试试羊肠线和桑皮线有什么不同。
但是,这种需要缝合的机会不多。
就算是军营里,最近也没什么事,没有合适的外伤伤患让她练手,边境也许偶有零星战事,但是她也不可能去边境。
她正好可以用他的伤来试一下羊肠线和桑皮线这两种缝合线。
楚千尘吩咐琥珀给楚令霄清理伤口,自己开始准备针线。
旁边的中年太医一看就明白了,楚千尘这是打算用军医的手段给楚令霄缝合伤口,可是伤口用绢丝、棉线缝合后,容易化脓、发热,死在军医手下的伤兵不计其数,她这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吗?!
这人要是治死了,皇帝雷霆震怒,以这神医的小身板怕是根本熬不过三十大板吧。
中年太医想说什么,但想到这位什么神医是皇帝派人请来的,终究没说什么,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等琥珀清理完楚令霄的伤口后,楚千尘直接动手开始缝合。
伤口的前半用了桑皮线,另一半用了羊肠线。
反正楚令霄昏迷着,她也就没费心给他行针止痛,直接就拿针缝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在外人看,是小心翼翼,其实她是在体会两种线的手感和差异。
桑皮线滑润光亮如丝线,只是久置会发硬。
羊肠线的手感更柔软,韧性更好,两种线都不易断折,比绢丝好用。
楚千尘缝得专注,中年太医在一旁看得惊疑不定。
他看出来了,济世堂这位神医用的线既不是绢丝,也不是棉线,她用了两种不同的线来缝合这一道伤口。莫不是她用的两种线有什么门道?
等他回过神来时,楚千尘已经缝合好了伤口。
伤口缝合后,自然也就不再出血了,只是缝着线的伤口看着还是血肉模糊的,狰狞异常。
楚千尘又开了方子,吩咐琥珀给了小内侍一小罐陈芥菜卤,加到方子里。
方才她检查过楚令霄的伤,他伤得不重,颅骨完好,说明那一下撞得不厉害,若不是被钉子划了这么一道大口子,根本就不会沦落到差点性命垂危的地步。
从他的伤势,楚千尘就知道了,自己之前想得没错,楚令霄不舍得死,只是这个人蠢得连作戏都不会,差点没把他自己给折腾死。
中年太医见她要走,急了,上前一步试图唤住她:“等等!这伤口缝合后,还要拆线呢。”
伤口缝合后的这几天,伤患才是最危险的,还有这缝合线也不能留在皮肤里。
楚千尘只淡淡地抛下一句:“不用拆线。”
不用拆线?!中年太医怔怔地站在原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楚千尘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天牢,琥珀提着药箱跟上。
她先回了一趟济世堂,由江沅驾车,确信没有人跟着后,这才辗转地回到了宸王府。
叮嘱了江沅一句后,楚千尘就去沐浴了。
她感觉身上似乎沾染了天牢的霉味似的,浑身都不舒服。
她从头到脚地把自己就好好洗了一遍,换了一身新衣,本来懒得擦干头发,可琥珀盯得紧,她也只好乖乖地由着她摆弄了。
等她的头发八九分干时,已经是黄昏了,江沅送来了一张绢纸。
琥珀把绢纸上的内容念了一遍,上面提到楚令霄醒了一次又昏睡了过去,暂时因为失血过多,血虚阴亏,缝合过的伤口略显浮肿,暂时没有化脓的迹象等等
楚千尘听了还颇为满意,问道:“这人懂些医术?”
楚千尘一回王府,就吩咐江沅派个人在天牢盯着楚令霄的伤,看看用上两种缝合线后,伤口的愈合情况,其它的就不用管了。
她就是让人知道她对楚令霄的态度,不需要为了她去“照顾”楚令霄。
“是。”江沅平静地回道,“此人是刑部的仵作。”
仵作不仅要回验尸,还要会那么点医术,才能查明死者的死因。
仵作?!琥珀差点被口水呛到,觉得这主意简直……
“江沅,你真细心!”楚千尘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觉得此计甚妙,有这个仵作看着,就不用她每天跑去观察伤口的愈合情况了。
“谢王妃夸奖。”江沅淡淡道。
对宸王府来说,在天牢里要安插一个人,那是再容易不过了,这件差事的关键是要把合适的人安排过去,才能把差事办得让王妃顺心。
这对主仆都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唯有琥珀一言难尽。
窗外,有鸟雀振翅的扑棱声传来,几只鸟儿拍着翅膀飞过,翅膀偶然擦过树梢。
楚千尘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眸光暗了暗。
不是信鸽啊。
也是,京城飞出的信鸽估计这两天才到王爷的手上吧。
碧蓝的天空明亮通透,又到了一年一度大雁南飞的季节,空中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大雁飞过。
大雁从京城一路南下,自北到南,飞过冀州、兖州、豫州……距离大江越来越近。
顾玦与乌诃迦楼的队伍也是亦然。
“王爷,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上路了?”惊风请示顾玦道。
顾玦把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藏入袖袋中,应了一声,然后就牵过缰绳上了马。
乌诃迦楼骑着一匹矫健的白马来到顾玦身边。
阳光下,白马通体雪白,顾玦的黑马黑如绸缎,两匹马皆是千里挑一的骏马,不相上下。
两人并肩前行,顾玦开口道:“黑,十七星,三。”
迦楼略一沉吟,道:“白,十二月,五。”
后方的多摩望着两人的背影,眉头动了动,低声问身旁的青衣少年,“他们这局棋能下完吗?”
青衣少年耸耸肩,意思是,他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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