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已落,蜀中满山的黄叶开始转为褐色,比起半月前红叶黄草层林尽染,此时的山岗上一派寂寥枯焦,大风扫过,徒留满山光秃秃的树干,格外凄惶。
季江南已经在锦官城逗留好几日了。
当日从四海镖局离开后,立刻请肖群前往庆安道走一遭,设法给聂谦递了消息,故而殷元柏虽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但聂谦还是提前一步到达锦官城。
季江南此行,有不少人在盯着,聂谦在庆安道内部有暗子,对雷霆的动向早有耳闻,就等他在殷元柏寿宴上动手时暗中助力,已经提前到达小凉城,结果四海镖局生变,聂谦唯恐迟则再生变故,连夜赶到锦官城。
等他到达锦官城的时候,四海镖局已经被灭门了。
四海镖局被灭,对于聂谦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好消息,诚如他所言,川阳道与庆安道比邻,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首当其冲,而作为川阳道总捕头的聂谦,也确实有袖手旁观之嫌,此事之后,殷元柏必会被重罚,但牵连到聂谦,就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
可所有的忧虑在看到那条大蛇的时候都烟消云散,甚至让聂谦一度差点笑出声来。
那条大蛇是什么季江南不知道,聂谦可清楚得很。
大晋位处中原,气候温润,草木蛇虫再如何生长,都有一个界限在那里,这样的大的巨蛇,其实已经不能称为蛇,应该称为“龙王”。
药王孙渺留下的《药经》中有载:“龙王丹,有剧毒,配以狼花蜜,可医眼盲,药中圣品。”
这里的“龙王丹”,就是指这种大蛇的胆。
但这种大蛇,一般生活在南疆十万大山密林深处,在毒物满地的十万大山,也可称王称霸,也不乏有人铤而走险入山猎蛇,一颗“龙王丹”,价值万金。
但这种猎蛇的风气,在大晋与南疆关系日渐敏感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大晋边关,望乡关阻拦西域,五羊关封锁南疆,无论出望乡关还是五羊关,都必须携带官府签发的鉴铭方可出关。
且禁止携带活物入关。
不管四海镖局里的这条巨蛇怎么来的,聂谦都打定主意一定要扣在殷元柏头上,在大晋出现“龙王”,雷家父子已死,而作为庆安道的主人,这个勾结南疆的罪名殷元柏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了。
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顶多被革职,但若是勾结南疆,那殷元柏就是谋逆叛国,株连九族。
聂谦少时随商队四处游历,又喜好奇闻异志,于杂学涉猎较多,相反殷元柏出身微末,又偏居一隅,见了“龙王”也没认出来。
一条蛇,挂上的可就是谋反叛国的罪名。
殷元柏在六扇门内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不死,聂谦寝食难安。
季江南的本意是给聂谦找个不得不接手的麻烦,倒阴差阳错给了聂谦机会。
还不等聂谦动手,殷元柏的府上又出问题了。
四海镖局满门被灭,殷元柏也没了过寿的心思,不料当天半夜,锦官城内连声巨响,震得整个锦官城都跟着颤了颤。
火光冲天,瓦硕碎石到处飞溅,掺杂着极亮的白光。
一时满城灯火亮起,惊得不少人慌张逃窜,你推我搡。
在一阵慌乱的尖叫声中,聂谦满身尘土的从废墟中走出,脸色铁青。
爆炸的中心点在殷府,整个殷府已经夷为平地,连带着整片南市都炸毁一半。
聂谦自昨日进入锦官城后,已经盘算好了要如何把殷元柏拉下来,暂住南市客栈内,结果那场爆炸,波及客栈,聂谦虽未受伤,但也惊得不轻。
他知道雷霆原打算在殷元柏的寿宴上用火器袭击,但现今在黑市上能买到的火器也仅仅是威力一般的震天雷,而这种层次的爆炸,绝对不是震天雷能拥有的!
即便是夔州地下城,也没有!
一时间聂谦脑中闪过许多念头,若是殷元柏死于这场爆炸,那他今夜又刚好在南市,且两人素有嫌隙,若有心人要把这盆水往他头上泼,一时半会儿他还真洗不干净。
聂谦又惊又怒,迅速带人在废墟中援救,他是想殷元柏死,但不能以这种方式死!
不远处闻声赶来的季江南也很惊讶,这样的爆炸声,很容易让他想起年初在东陵平湖上的那一夜,虽然不比天诛的恐怖,但这种程度的火器,在之前简直闻所未闻。
从年初开始,不断出现的火器都在证明,有人正在重现前朝失传的火器。
浮屠秘库图纸与火器图,正在逐渐变得完整。
当日在汴京城,由方唯玉拍卖出去的那只千机匣,现在落在谁的手中,已经无从得知。
姬雁血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那条在地牢里的大蛇,明东流似乎也已经将其遗忘。
季江南看着站在废墟边上的聂谦,心头升起一丝明悟。
接下来的事,与他无关了。
回到住处,肖群已经在房间里等他。
“出什么事了?”肖群问道。
季江南大概的讲了一下,肖群的眉头越皱越紧,道:“还有件事情,我从小凉城回来的时候,听说千机唐门的弟子和金刀寨的马贼动了手,不知怎地引了金刀寨的大当家路林动手,千机唐门那几个弟子不敌受了重伤,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又刚好聂谦不在,镇不住场子,这会儿怕已经乱起来了。”
季江南诧异:“蔺门主就由着门下弟子去和金刀寨动手?”
肖群叹了一声:“你可能不太了解千机唐门,千机唐门根基深厚,又是从前朝就延续下来的大门派,说是正派,有时候行事风格比魔道还乖张,近些年朝廷有意打压江湖门派,千机唐门比以往低调了许多,但就算低调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上去踩一脚的。”
“不管原因是什么,金刀寨大当家重伤了千机唐门的弟子,就必须付出代价。”
“千机唐门隐世太久了,需要一个威慑的契机。千机唐门低调,但不代表好欺,说是为弟子报仇,又何妨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季江南思索了一会儿,斟酌开口:“肖师兄,你觉得,蔺亭舟此人如何?”
肖群摇头:“天赋才情绝佳,但顾虑太多,心思极深,一肚肠算计弯弯绕绕,绵里藏针,实在不是个爽利人。”
季江南轻敲桌面:“那师兄你就不觉得奇怪,以蔺亭舟这种绵里藏针又思虑极远的性格,怎么会选择在聂谦不在川阳道的时候对金刀寨动手?金刀寨依附的是谁,你我都清楚,而偏偏又是这个时候,殷元柏在聂谦面前被杀,且是死于火器之下……”
肖群脸色一变,不等季江南说完,立即打断:“明日一早你就立刻离开庆安道!我送你走水路离开,不能再掺和进来了!”
季江南苦笑:“我已经掺和进来了,陆皓尘还在川阳道六扇门大牢,而且我有事情要问蔺亭舟,我之所以会来锦官城淌这趟浑水,就是因为蔺亭舟。”
肖群站了起来:“陆皓尘我去救,你必须走!有什么事情回头再问!曲师叔名下就你这一个亲传弟子,眼下已是凶险之地,你断然不能再留!”
季江南心头一暖,也站起身来,平静说道:“我不能走,师兄,我与陆皓尘之间有些误会,需要当面详说,而且,我要问的那件事情,对我而言很重要。”
见劝不动季江南,肖群有些无可奈何,揉了揉太阳穴:“算了,我劝不动你,你们凌剑阁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拧巴!说罢,我能帮你做什么?能做的,我尽全力去做。”
季江南侧脸望向窗外,小河湾里的水越发浅了,露出大片的石滩,天空雾蒙蒙的,挂着太阳,干冷。
“等着。”
肖群问:“等什么?”
“等六扇门总部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