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提高了声音问:“我可以用力了吗?”
奥拉还是沉默。
罗杰脑子里的声音不耐烦了:你管你拉呀,管她干嘛,她可能睡着了。
罗杰觉得泥浆又把他咽下去一点,他拿不定主意。
风中带来一句轻语,比刚才还轻,似乎是那种连嘴唇都不动的吐息,罗杰支着小耳朵勉强听到了。
“别动。”
罗杰脑子里的声音光火了:这丫头在说梦话呢,还不快使劲拉,你在下沉,你一直在下沉!
罗杰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很想质问奥拉这么拖着是什么意思。
他努力只用脖子的力量昂起头,刚想开口,却看到一个三角形的头,吐着信子,慢慢地游到奥拉的身上。
一条蝰蛇。
罗杰明白了,他保持沉默,等着奥拉身上的蝰蛇游走。
他感到脖子很酸,手臂的肌肉也开始酸痛。
他低下昂着的头,这让他的脖子好受了一点,酸痛往下移到肩膀上去了。
他真的很想活动一下手臂,这么一直僵着,那几块肌肉在迅速地疲劳。
他整个身子其实并不累,只要活动一下他就可以舒服很多。
但是他身下的泥浆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你还在我嘴里。
于是罗杰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低着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觉得那条蛇应该已经走了。
但当他费力昂起头,却发现它压根就没动多少。
棍子两边的时间流速似乎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汗水从额头滋出,往下流进他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除了低下头,只有用力挤眼睛,但这并没有让他好受多。
刺痛引出了他的泪水,他怎么也挤不干净。
他看着鼻尖前的泥浆,忍受着它的恶臭。
他告诉自己,放松,不要紧张,放松。
可他的肌肉不听他的,手臂的肌肉开始抖,带着肩膀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动,接着后背加进来,腹肌也跟上,臀部和两条腿都绷得紧紧的,连脚尖都不听话的勾起。
泥浆感觉到了,吐着泡泡拥抱他。
罗杰知道再这样下去他的肌肉会抽筋。
他努力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想,他努力地想,可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平时一眨眼就能跑神,现在却专注得要死。
他鼻子前的泥浆还在一遍遍提醒他。
他索性闭上眼。
可是臭味钻进鼻腔冲入大脑,揪着他的脑神经告诉他:我们很快就一样了。
罗杰再也受不了了,他挣起头,这个动作让他又陷下去了一点。
他看奥拉,还是像具尸体。
只有紧绷着抓住棍子的双手,告诉罗杰她并没放弃。
这让罗杰得到了一点安慰。
他看那蛇,悠哉悠哉地盘在奥拉胸口,昂着头吐着信子,似乎不准备走了。
罗杰知道奥拉的体温吸引了它,它可能会一直呆到太阳高升,烤得它太热了才会离开。
罗杰脑子里一个声音带着冷冷的讽刺提醒他:现在大概是早上8点,等到你完全沉入泥浆再过上几个小时,它应该会离开。
罗杰很是恼怒,他想,这样的自嘲有什么意思。
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刚才那么一会儿,他的肌肉就像喘了口气,放松了不少。
但现在,随着他的注意力回来,它们又开始慢慢绷紧。
罗杰决定重复刚才的办法,他闭上眼睛,呼唤罗杰小五郎。
但来的是个他不认识的。
那个罗杰一身纯黑西装三件套,戴着顶灰色中间有凹痕的毡帽。
灰毡帽看上去似乎很有礼貌,他的语速不急不缓。
灰毡帽说:在一秒钟内看到本质的人和花半辈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质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命运。(注:灰毡帽的话引自电影《教父》,以下同)
罗杰表示同意,他很清楚,他等不到蛇离开的那刻。
他想,除了慢慢沉沦,没有其他可能。
灰毡帽慢慢晃动一根食指,没有表情的脸凑上来:不要说不可能,没有什么不可能。
罗杰很是疑惑,他实在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做什么。
灰毡帽附在他耳边轻声建议:离你的朋友近些。
罗杰听懂了灰毡帽的意思,他想,如果我像刚才那样用力拉,确实可以使自己脱困,可也一定会拉动奥拉,进而惊动那条蛇,那样的话……
灰毡帽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想法。
罗杰的内心开始动摇,生还是死?自己生,奥拉死,自己死,奥拉生,他无从抉择。
那个灰毡帽嗅着一朵玫瑰,漫不经心地说:生命是如此美丽。
罗杰的内心陷入了反复的煎熬。
一面想:难道要我在这里变成一堆腐臭的烂泥?
另一面想:难道你想让奥拉去死?
这面想:我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那面想:即使踩着朋友的尸体吗?
这面:我有显赫的家世,她只是一个山贼的女儿。
那面:人生而平等,何况奥拉可没放弃你,就心灵而言,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比对方高贵。
罗杰茫然地看着灰毡帽。
灰毡帽摊开双手:我们都是伪善的人。
罗杰睁开眼睛,他看奥拉和蛇还是原来的样子,似乎棍子那边时间已经静止。
他的肌肉放松了,下沉变得缓慢,但他知道泥浆不会放弃。
他的角度看不到太阳,除非他愿意付出代价。
他不知道刚才过了多少时间,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是几分钟。
他的肌肉又开始收缩,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活下去。
罗杰闭上了眼睛,灰毡帽在催促他行动,可是他下不了决心。
罗杰扪心自问:你会内疚吗?
灰毡帽点起一根烟,他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经常跟家人呆在一起吗?
罗杰想到了母亲阿德莱德,他很是愧疚。他想,如果她知道自己死了,一定会很伤心。
瞬间,罗杰想要睁开眼睛,立刻行动。
奥拉还在拉着棍子。
罗杰知道她刚才完全有机会放开棍子离开,但她没有。
罗杰知道奥拉已经作出了选择。她宁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也不愿意让他去死。
罗杰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灰毡帽空洞的眼睛透过烟雾看着罗杰:如果历史教育了我们什么,如果生活教给我们什么,那就是我们可以杀任何人。
罗杰愤怒了,或者说他恼羞成怒了,他在心中对着灰毡帽喊:这不公平,这对奥拉不公平!我这么做是错的!
灰毡帽狠狠地把香烟摁灭:我不关心你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我只是要你知道,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
罗杰退缩了,他想,这样的结果对奥拉而言太不幸了,如果她看到自己奋力拯救的朋友却抛弃了她,她会伤心的。
灰毡帽耸耸肩膀:生命本来就充满了不幸。
罗杰想: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灰毡帽:你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是你的代价。
罗杰沉默,他知道一旦自己走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他将成为一个卑劣的人,哪怕他身居高位,哪怕他害死的只是一个山贼的女儿,他将再无荣誉可言。
他心中一个声音冷冷地提醒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管高尚还是卑劣,不管荣誉还是耻辱,都会变成一坨烂泥。
罗杰睁开眼睛,他看到那条蛇的头不再昂着,它懒洋洋地享受着阳光,它似乎睡着了。
罗杰想要活下去。
他的手臂开始一点点用力,疲惫的肌肉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他看到奥拉松开了一只手。
他停下不动。
他诧异地看着奥拉。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
他心想:不。
他看着奥拉松开的那只手慢慢地缩了回去。
他想:不要。
他看着奥拉攥着棍子的手青筋爆出。
他看到奥拉缩回去的手一把抓住蛇的身子,
被吵醒的蝰蛇返头就咬,
奥拉挥手将蛇甩出去,
同时甩出去的还有血珠。
奥拉迅速收回手紧握木棍,她喊:“鲁杰罗,慢慢爬出来,别他妈太用力。”
罗杰双臂发力,
他心中焦虑,自责,难受,
但他只能慢慢地动,慢慢地抽出腿,慢慢地爬过去,
他爬出了泥浆。
他和奥拉一起匍匐爬行,他们爬到附近一棵小树下。
罗杰抓住奥拉的手,他急切地翻找着:“咬到哪儿了?哪儿?”
他看到了奥拉掌心的血,他埋头上去吸。
“你**弄疼我了。”
奥拉想要收回手。
“没咬到。”
罗杰吸出一口血,他吐掉。
“我会轻一点的,别怕疼。”
他又凑上去,随后他迟钝的脑子格愣了一下,他抬起头。
“疼?你说你疼?”
“它没咬到我。”
“那这血?”
“被棍子磨破的。”
罗杰愣愣地看着奥拉满是血的掌心,然后开始笑,笑得好傻好傻。
奥拉也被他逗笑,两个人一起“嗤嗤”地笑。
随后奥拉突然说:“那条蛇我没甩多远!”
于是两个人相视一愣。
他们再也不敢磨蹭,他们也不站起来,就这么匍匐着爬行,像两条蜥蜴。
他们一刻不停地爬,直到抵达河滩。
罗杰站起来看河水,河水看上去很平静,有点浑,如同一匹麻布。
奥拉领着路,他们沿着河滩行走。
罗杰满是泥浆的身子,被河面上的冷风吹了,他一个激愣,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奥拉回头看了看他,她说:“**这里太湿了,生不起火,我们再走一段,等过了河,到对岸我们生堆火,取取暖。”
“怎么过去?游过去吗?我倒是会水。”
“水流太急了,游过去可**不是个好主意。
“你别看这水似乎不动,其实只是因为这里水面宽,等到了前面河面窄的地方,你就知道它流得有多快了。”
罗杰看到上游漂过来一根枯树,追上又超过了他们,他知道奥拉是对的。
他们继续走着。
罗杰问:“那怎么过去?”
奥拉:“前面有座桥。”
“桥?”罗杰看看周围,“这种渺无人烟的地方也会有桥?谁会在这里造桥?”
奥拉“呵呵”笑着,如同和朋友分享秘密,有些神秘又有些得意地说:“上帝造的。”
罗杰一头雾水,他追问,奥拉却不说,偏让他猜,他猜错了,奥拉就笑,再让他猜,就是不说答案。
罗杰赌气不猜了,也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着。
“喂,小气鬼,生气啦?”奥拉又来逗他。
“没生气。”
“那你干嘛不说话?”
“说啥呢?你想让我说啥?”
“随便说啥,不然这么走多闷啊,要不你就说说巴勒莫吧。”
“巴勒莫啊,那是一个巨大的扇贝壳,在蔚蓝的海边。”
“贝壳我知道,镇子里有行商用绳子串着卖的,贼**漂亮,我以前有一串,后来不知道去哪儿了。”
奥拉顿了顿,她问:“大海长啥样?”
“你没见过?”
“没,我听寨子里的人说过,说出了山,一直走,走到没山了,就能看到大海,你和我说说大海吧。”
罗杰突然想逗她,他说:“我给你念首诗吧,关于大海的。”
“好啊好啊,你念。”
“啊,大海啊,它都是水。”
奥拉等了一会,见罗杰不说话,她问:“下面呢?”
“没了。”
“扯淡吧,这也算诗?我听镇子里吟游诗人唱过诗,都**老长老长的,从中午一直唱到晚上,哪有你这么短的。”
罗杰想,你一个山贼的女儿还和我谈诗,他说:“你懂啥呀,诗要短小精炼才美,当然刚才那个不算。”
罗杰回忆着城堡里宴会时吟游诗人的样子。
他说:“贵族宴会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人认真听吟游诗人唱什么,他们只是要点音乐,所以吟游诗人就要唱长诗,一直唱到宴会结束,其实那诗里都是水。”
“水?”
“掺水,酒里掺水你知道吗?”
“知道啊。”
“掺了水的酒,那算什么酒。”
“啊哈,”奥拉突然蹦起来,一个转身对着罗杰,“我**差点让您唬住了。”
罗杰一头雾水,他想,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大海啊、贵族啊都是我没见过的,我**还当你见识广呢,原来都是你编的。”
“我编什么了?”
“还想骗我,你**跟三当家一样,满肚子花花肠子,嘴里尽瞎扯,可是骗不了我,我已经看穿啦!”
“什么呀这是?”
奥拉停下脚步,双手叉腰,一脸得意地宣告:“我喝过酒,在镇里的客栈里,他们所有的酒我**都喝过,都**是掺水的。所以,酒,它就是要掺水的!”
罗杰觉得很尴尬,他想,俗话说的对,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转移话题问道:“和我说说三当家吧,是不是那个骑我马的人?他怎么骗人的?”
奥拉一脸嫌弃:“那家伙整天鼓动老东西去打镇子,他说干嘛窝在山里吃苦,打下镇子大家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他懂个屁,可偏偏很多蠢货被他的说法迷了眼,都想跟着他发财。
要不是老东西和猎狗叔叔压着他,他非把大伙儿都卖了不可。”
“你们山贼不就是打家劫舍的嘛。怎么不能打镇子呢?”
“***打了镇子,诺曼人能答应?
老家伙虽然骂罗杰伯爵,可他是见识过诺曼人的,他从不去惹他们。猎狗叔叔也说不能惹。
可三当家那家伙,屁本事没有,就嘴巴厉害,偏偏还有那么多蠢货信他。”
“你不是不喜欢他们做山贼嘛,你管他们做什么。”
“可我**也不想看着寨子里的人去死啊。”
等到阿波罗的马车快驶到半程,罗杰身上的泥浆也干了大半。
阳光一直很好,但罗杰只是觉得冷。
他看到河面在这里收窄,河水翻腾,枯枝推搡,从奥拉说的“桥”下争先恐后地挤着过去。
那“桥”其实是一棵歪倒的树,粗壮的树干一直长到河对岸。
奥拉介绍着:“过了这桥,有条去镇子的捷径,要是顺着河走,**得绕个圈呢。”
她带头爬上树干。罗杰看她双腿分开跨坐在树干上,慢慢挪动着,以一种很难看的样子爬了过去。
他忍着笑,心想,这丫头平衡力也太差了,这么宽这么平的树干,直接走过去就行,哪用得着这样爬。
奥拉到了对岸朝他挥手。
罗杰很潇洒地走上了“桥”。
罗杰自打开始练剑,罗洛男爵就反复训练他下盘的稳定性和身子的协调性,骑马训练也讲究保持平衡,罗杰对自己很自信。
他一分不差地走在树干正中,整个人没有一丝晃动。
脚上残余的泥浆和树上的青苔企图给他造成麻烦,他从容应对。
河水在他下方咆哮,他毫不在意。
水雾升腾将他打湿,他不为所动。
风一直在吹他,但力量很小,不足以撼动他分毫。
只是配上水雾,让他觉得冷。
罗杰刚才从湿地出来就一直觉得冷,一阵一阵的冷。他以为是衣服湿了的关系。
后来他的头开始发涨,一阵一阵地涨。他知道自己受了寒,或许有一点发烧。
他觉得自己烧得应该不高,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扛住。
然后又是一股阴风,吹得他身子一阵颤抖,脑子一个眩晕。
他的腿软了一下,就一下,他的脚步没踩到他想踩的点上。
他身子一歪,他企图纠正,青苔和泥浆却配合着打出一个KO。
于是他倒了下去。
他手臂挥舞着,一头栽倒进咆哮的河水里。
罗杰睁开眼睛想弄清楚状况,却只换来刺痛,混沌的河水里什么也看不到。
他想着,不要慌,不要慌,落水第一条就是不要慌。
于是尽管他的肺在一遍遍拉着警报,他还是屏住呼吸。
他压榨着脑汁,把记忆里关于落水的资料紧急调出。
他知道应该放松肢体等待上浮,他知道人体在水中经过一段下落后会自动上浮。
他知道当感觉开始上浮时,应尽量保持仰位,使头部后仰,只要不胡乱挣扎,人体在水中就不会失去平衡。
他知道仰位的话口鼻才能先浮出水面进行呼吸和求教。
他知道呼吸时应该用口呼气,鼻子吸气,这样可以防止被水呛到。
他想,很好,我是会水的,我有理论知识,我能应付。
但只是片刻,罗杰就意识到不对,他的经验和理论只适用于游泳池和平静的河水。在奔腾的河水里这些东西完全无效。
他的身子一直在翻滚,翻滚得毫无规律,他怎么可能保持仰位?
他甚至都搞不清楚哪里是“上”。
他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会自动上浮,只会随着水浪不断翻滚。
他的肺已经拉响了红色警报,他必须换口气。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口鼻露出水面的机会,他不想错过第二次。
机会来的总是很突然。
他感觉眼前一亮,他知道不能犹豫,他立刻用嘴把废气吐出,然后用鼻子吸气。
他还是太慢了,他只吸了半口气,还有一鼻腔的水。
水浪又把他盖了下去。
他感觉像吃了一大口芥末,鼻腔里的刺激让他难受得想哭。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流泪了,他管不了这些,他现在必须为下一次机会做好准备。
脑子里一个声音教科书似的宣读着: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罗杰摒弃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他必须专注。
他想,时间太短,口鼻露出水面后,来不及完成一整套呼气吸气的过程。
他选择把肺里的废气从鼻子里一下子喷出去。他同时喷出了鼻子里的积水,他感觉鼻子好受了些。
他现在做好了吸气的准备,不需要像刚才那样多一个吐气的过程。
他放松全身,任凭它随着水浪翻滚,只等眼前一亮。
这一亮迟迟不来,罗杰已经顾不上肺的警告了,他赌自己体内的含氧量还能支撑。
但是这一亮就是不来。
他后悔了,刚才不该那么急着吐气,那口气里还是有一些氧气的,他应该再等等。
他觉得自己赌输了,他的脑子开始眩晕,体内的含氧量支撑不住了。
他似乎看到了亮光,或许那只是错觉。
他本能地张开口鼻大口吸气,他吸到了,他真的吸到了。
他的脑子还在眩晕,氧气还没来得及补上。
他吐出气又大吸了一口。
他太贪心了,他吸到了水。
他的气管立刻就抗议了。
但是他刚吐完气,肺里是负压状态,根本无法排斥不受欢迎的外来者。
他的眩晕过去了。
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咳嗽的欲望,面部肌肉一起用力,强行把嘴里的水送进食道。
他忍着气管的不适,他知道那里可能还有一点水。
他即吐不出又咽不下,他只能这么屏着。
脑子又开始眩晕,有个声音说:吸一口吧,就吸一口。
罗杰用最后的理智拒绝了,他苦熬着,等待眼前一亮。
水流似乎平缓了,亮光还是没有来。
他眩晕得失去了判断力。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停止翻滚,他一直都俯卧着漂,他永远都等不到亮光。
突然他的下巴撞上了什么东西,他的头被抬了起来。
他等到了亮光,他大口地吸气。
他似乎听到一些声音。
他被气管里的那点水呛得剧烈咳嗽。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
他一口又一口地呼吸,没有吸到水,都是空气。
好像有个人在和他说话。
他的脑子还在眩晕。
“不要乱动,鲁杰罗,他妈的不要乱动。”
罗杰的理智回来了。
他压制心头的恐慌,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他知道绝对不可以慌忙地去抓抱,尽管他现在很想抱住什么。
他只是呼吸,把其他都交给圣母。
他知道圣母就在他身边,虽然长得不好看,还有点野,还很粗鲁。
罗杰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他就像一具尸体,任由奥拉一直拖着他。
他是会水的,可他现在手脚软软的不听使唤。
他的脑子很热,很晕,和刚才缺氧的眩晕不同,这是一种鼓胀的晕。
他的血管转职做了DJ,在他脑子里“砰砰砰”地打着碟。
脑腔仿佛成了迪高厅,脑细胞们都嗨了,一个个随着节奏疯跳。
它们肆意地发泄,它们狂热地躁动。
它们把存在体内的记忆,思想,情感,知识......所有的所有,全都抛出来,混合成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简直要掀翻罗杰的天灵盖。
罗杰的CPU直接就当机了,他现在什么都在想却什么都想不清楚。
他的大脑如同变成了一块电烙铁,只会发热。
罗杰的眼睛像死鱼般睁着,有水花溅进去也不觉得疼。
他茫然地看着蓝天白云,他都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成了仰泳的姿态。
然后他又感到冷,不是水的冷,是从身子里面爆发出来的,一阵阵的颤抖。
他突然又能思考了,只是很迟钝,像生锈的车轮缓缓启动,似乎他的100多亿个脑细胞里有几个放弃娱乐,回去工作了。
他听到耳边“哗哗”的水声和奥拉的喘气。
他看不到奥拉,他觉得奥拉似乎支撑不住了,她在断断续续地说话。
“再他妈坚持一下......嚇,嚇......再坚持一下......嚇......很快......嚇......前面有个浅滩......嚇......我们到了浅滩......嚇......就上去......嚇”
罗杰觉得她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罗杰现在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他觉得又漂了很久很久,或许是一个世纪。
他听到奥拉宣告:“**,到了,鲁杰罗,我们上去,我扶着你,你能走吗?**,拜托,你沉得像头死猪。”
罗杰被奥拉又拖又拽地拉上了一处石滩。
他躺在那里,像具尸体。
奥拉问他:“鲁杰罗,觉得怎么样?能走动吗?”
罗杰头昏昏沉沉的,他只想睡觉,他都不高兴回答奥拉的问题。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罗杰听着奥拉在喃喃自语,“我得生堆火,哦不,艹蛋,我得先把你弄干,这样湿着可不行。”
罗杰觉得奥拉在脱他的衣服。
“来,鲁杰罗,配合一下。”
罗杰感觉自己被脱得精精光,他睁开昏花的眼睛,他看到奥拉身上还在滴水,却只顾着把他的罩衫拧干,然后当成抹布拿着,把他全身都擦干。
“好了,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奥拉纯粹是在自言自语,她说着就转身跑开。
罗杰光光的身子晒在石板上,如同一条等待被晒干的鱼。
下午的阳光有点烈,灼烤着他裸露的皮肤,他没有出汗,但是浑身的毛孔似乎放松了一些,不再时不时地缩成小疙瘩颤抖。
他觉得舒服,他昏沉着,可能睡着了一会儿,也可能没有,他不清楚。
当罗杰觉得自己快变成一块鱼干的时候,奥拉回来了,她带回来一些果子,她扶着罗杰坐起来,喂他吃。
罗杰不知道那是什么果子,他的嘴巴淡得咬什么都像在嚼蜡,他的喉道干得像布满砂砾的戈壁,他咽不下去。
他嘶哑着说:“水。”
“等一下,我去弄点干净的水。”
罗杰没注意到奥拉离开了,也没注意到她又回来了。
他的嘴唇碰到一片宽大的树叶,随后有水灌入他的喉咙,他痛快地喝着,嘬着,一滴水也不放过,如同婴儿在嘬母亲的*乳*汁。
罗杰觉得现在有一点力气了,尽管他还是浑身酸痛,头胀欲裂,像被人套在麻袋里暴打了一通似的,但总算从软体动物进化到了爬行动物。
奥拉给他套上罩衫,她说:“我们得走了,这***地方可不能过夜。”
罗杰觉得自己的罩衫基本干了,倒是碰触到奥拉的时候,觉得她身上的衣服只是拧干,还是潮乎乎的。
罗杰跌跌撞撞地被奥拉搀扶着走。
他也不看路,也不管去哪儿,他脚下磕磕绊绊,一路上摔了好几跤。
奥拉总是说着:“*,看着点路行不。”
她一次次把他给拽起来,继续搀扶着他走。
“我们得快一点了,天要黑了,天黑了,我可**生不起火。”
奥拉催促着,罗杰压根就控制不了自己行进的速度,他也不知道这么又走了多久,他想或许爬会更快一点。
“*,总算到了,这里可以宿营。”
奥拉轻轻地扶着罗杰让他躺下。
罗杰也不管把奥拉把他放在哪儿,他就瘫倒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像条咸鱼。
后来他感觉到了火的温暖,然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罗杰的脑子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有时候会好一点,感觉手脚有了些力气,过了一阵子又不行了,浑身瘫软得感觉像要死了一样,过一阵子又好些,反反复复的。
于是奥拉有时候搀扶着他走,有时候拖拽着他走,有时候背着他走。
她会抱怨:“你**重的像头猪。”
她会沮丧:“我们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镇里。”
但最后她总是坚持着,不肯放弃。
罗杰听她喃喃自语:“快了,快到镇子了,***等到了镇子,你就会好起来的,那里有吃的,也有医生。”
罗杰很是高兴,脚步也轻快了些。
“等医生给你放放血,你**就没事了。”
罗杰一跤跌倒,他挣扎了几下没爬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他生着自己的气。
他嘶哑着说:“你走吧,让我死在这里吧。”
“*,我**不会看着你死的,既然我把你带出来,我就不会看着你死在我眼前的。”
奥拉奋力把罗杰拉起,罗杰发脾气不愿走,她就背着他走,走到实在走不动了,就停下休息。
这时候罗杰的气也消了,他懊悔地说:“对不起。”
奥拉喘着气:“可以走了吗?”
于是奥拉又搀扶着他走,直到罗杰又跌倒,然后又自暴自弃发脾气,然后奥拉又背他,然后罗杰又自责,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们走到镇子。
但是进不去。
“走开!”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叫你们走就走。镇子里不欢迎流浪汉。”
罗杰看看自己和奥拉,两人身上的罩衫,早就被这一路上的树枝尖石给扯烂了,混合着泥巴和尘土,勉强遮着满是污垢,淤青和血痂的身体,便是乞丐也比他们体面。
“我们不是流浪汉,我**认识人的,客栈的大妈,我认识她的。”
“管你认识谁,再不走,我就给你点厉害看看。”
卫兵挥着简陋的木枪吓唬着。
罗杰想,要不是我现在手脚发软,给我把剑,我一个挑你们俩。
奥拉改为哀求:“行行好吧,让我们进去吧,我的同伴病了。”
一个卫兵无奈地解释道:“不是我们不肯,镇长说了,镇里有大人物在,你们这种流浪汉不允许进去,他说这叫有碍,有碍那啥?”
“有碍观瞻。”另一个卫兵补充道。
“对,有碍观战,所以你们得走,不允许进去,别让我们为难。”
奥拉反复哀求,可那两个卫兵死活不同意,奥拉没办法了。
她只好搀扶着罗杰,来到镇门口边上的一棵树下。她让罗杰坐下,靠着树干,树荫盖住了罗杰的脸。
奥拉对罗杰说:“你在这等会儿,我知道有个洞可以进去。但是那里太**小了,我没法把你拖进去。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罗杰的头很烫,身子却在打着冷颤,他手脚软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喉咙嘶哑,想和奥拉说话也做不到。
奥拉也没等他回答,她转身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杰混混沌沌如同快死了一般,他知道又到了烧得最高的时候。
突然他注意到镇子门口出来了一队人,领头的他居然认识,而且还很熟悉,是丹尼,他的侍卫队长丹尼。
罗杰不明白为什么丹尼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去想这么多,他只是高兴。
他心里赞美着命运女神,感谢她带来的好运。
他想和丹尼打招呼,但他口中却只发出“嚇嚇”的嘶鸣,如同在喘气。
他想举手致意,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丹尼好像没注意到他,或许他看到了,却没认出他来。
罗杰知道自己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垂死的流浪汉。
他能理解为什么丹尼没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而且丹尼看上去似乎正忙着。
“听着,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吊死,就像镇里吊死的那个一样。”
丹尼骑着马,手里牵着根绳子,绳子那头捆着个徒步的山贼,像牵条狗似的。
那山贼讨好着:“老爷,我绝不敢骗你的,那个骑着枣红马的少年说他自己是个大人物,他还救了我的命咧,我亲眼看着他落在奥卢斯老大手里的,这剑确实是从他手里得来的。”
罗杰注意到丹尼腰里别了两把剑,一把赫然是他的“蚊子咬”。
“想要活命就好好带路。”丹尼威胁着山贼。
丹尼又回头吩咐众侍卫:“加快速度,等到了山贼的寨子,都记住,绝对不可以伤到他们的俘虏。”
罗杰又看到了穆帖仪,他坐在一辆装饰华丽的篷车上,在队伍中间。
这些人谁都没关心路边树下,那个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流浪汉。
这队人就这么从罗杰眼前跑过去了。
罗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过去,离他越来越远。
他心中,命运女神堤喀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满意地离开。
卫兵放松了镇门口的管制。
有人骑着马出来,罗杰发现又是见过的,不过不太熟。那人鬼鬼祟祟地追着丹尼的队伍。
罗杰想起来了,那天艾米拉询问他的来历时,这个人就跟在阿萨德身后。
他想,所以这个人是艾米拉公主的手下,他跟着丹尼他们想干嘛?
罗杰的烧似乎退下去了一些,他的脑子恢复了部分灵活。
这时候他看到奥拉从镇门口走了出来,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像丢了灵魂。
奥拉慢慢地走到罗杰跟前,慢慢地跪下,扑在罗杰的怀里,哭的稀里哗啦。
“他们吊死了猎狗叔叔。”
罗杰自打认识奥拉以来,就没见她哭过,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女汉子。
他听着奥拉抽泣:“猎狗叔叔一定是来找我的,是我害死了他……”
他听着她哭:“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来的……猎狗叔叔肯定是追着我来的……”
他俩终究还是进了镇子,从门口进去的,这次门卫没拦他们。
罗杰知道大人物已经走了。他想,这么说,那个大人物就是自己咯,或者说另一个自己。
罗杰不清楚丹尼和穆帖仪到底做了什么,但显然,他们让别人以为他们的队伍护卫着新晋的罗杰伯爵。
奥拉带着罗杰进了客栈,客栈大妈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压根就没提钱,直接给了他们一个房间。
罗杰终于能够好好地睡一觉了,自打他从王宫出来之后,他就没有好好地休息过。
他知道自己这次生病主要就是因为没有休息好,抵抗力下降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奔波在野外,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稍不留意就会丢了小命,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
现在,他觉得安全了,他终于摆脱了那些刺客、山贼,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了。
到早晨的时候,罗杰出了一身汗,他的烧退了下来。
罗杰感觉好多了,尽快手脚还是软软的,身上的酸痛也没有完全褪去,但是他知道自己熬过去了。
奥拉给他端来了一碗热粥,他美美地吃了,感觉舒服极了。
他看着奥拉红扑扑的脸蛋,他说:“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他看着奥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着她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缓缓地瘫倒在他的面前。
他赶忙去搀扶,他摸她的额头,烫的吓人。
罗杰不知道奥拉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或许前几天就已经有了症状。
他很自责,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她,他只想着自己,浑然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全凭一口气在支撑。
他想,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
罗杰不是很会照顾人,幸运的是客栈大妈很照顾他们,她忙活着把照顾奥拉的事情几乎都揽了过去,甚至连客栈的活都抛开不管。
这让罗杰很是过意不去。
客栈就老板和大妈夫妻俩,都是有些年纪的。
于是老板一个人忙活不过来了,他带着抱怨的神情和大妈说话。大
妈两手叉腰一吼,老板就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罗杰有时候听不懂他们说啥,但他能分辨出那是希腊语。
这对夫妻和他说话的时候说拉丁语,他们俩交流的时候却一直说希腊语,或许还夹杂着一些土话、俚语,反正他听不懂。
罗杰知道西西里岛上很多人都说希腊语,他的手下很多也是,说的比拉丁语还好。
罗杰没想好到底是等着丹尼返回还是自己沿大路去巴勒莫,但他现在心定了,他不急着做决定。
于是罗杰主动找老板提出帮忙,他和奥拉身无分文,大妈却这么照顾他们,他实在不好意思一点力气也不出。
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恢复,活动活动或许对他的健康更有好处。
罗杰也想过去找镇长自报家门,但是他现在的模样唯实不像个贵族。
镇长刚送走一个大队人马护送的“罗杰”伯爵,他现在这样子凑上去,被赶出来都是好的。
他记得以前老爹处理过一个泥腿子冒充侍从的案子,当时老爹都没去见那个泥腿子,没听他申辩,直接就下令绞死了。
罗杰看着客栈外镇子中心广场上的绞刑架。那里孤零零地吊着一具尸体。那是个穿着波斯裤子在脚踝处用系带扎紧的男人。
罗杰可不想落得那个下场,他一点都不想上去陪那个男人。
罗杰感慨着,凭着“猎狗”的所作所为,即使被吊死10次也不为过。
但现在“猎狗”被吊死,却不是因为他的罪过,而是因为他带了罗杰的剑,是因为他不愿意出卖自己的兄弟。
“猎狗”死得很无辜,甚至有点像个正面人物。
罗杰想,这真是个讽刺。
奥拉的病在好转。
镇子里来了一个大商队。驮马把客栈的马厩挤得满满的,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但是大妈并没有让罗杰他们退出房间。
罗杰很感激大妈的仁慈,他跑前跑后地帮着照顾客人,像个专业的小厮。
没一个客人意识到自己正被这个岛上地位最高的人服侍着。
罗杰听这些人大多说希腊语,但是也会拉丁语,他就和他们攀谈,想了解一下西西里岛上最近发生的事情。
但是这些人对岛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罗杰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他们是从希腊渡海而来。
这些人很健谈,什么君士坦丁堡的小道消息,贵族家的私事,宫闺秘闻,他们似乎都清清楚楚。他们口吐着飞沫,说得好像亲眼见到似的。
但是当罗杰不经意间打听他们做什么生意时,这些人却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他们不是商人,只是来旅游的。
奥拉在大妈的精心照顾下恢复得很快。她一天比一天好。
罗杰放心了,他觉得厄运已经结束,命运女神还是眷顾他的。
这天傍晚,客栈来了一波客人,罗杰看到商队首领上前迎接。
对方穿着黑袍,戴着黑帽,茂盛的胡子和头发连在一起,鹰钩鼻中间隆起,看上去像个犹太人,有着知识分子的优雅。
但是这人背后的护卫们却个个凶神恶煞。
这些护卫看到罗杰在看他们,就对着罗杰瞪眼。
罗杰想,我才没工夫理你们呢,于是他转身离开。
转身前他看到又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用兜帽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罗杰看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他也没心思管。
他到了马厩里,给那些驮马上料,心里想的却是“礼物”。
他不知道“礼物”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只能祝愿它好运。
罗杰想着接下来等奥拉病好了,他该怎么办?
他想,是打听一下去巴勒莫的路,然后沿着大道一直走回去,还是在这里等着丹尼他们回来。
罗杰正想着,听到客栈大妈在叫他,他便顺从地跟着大妈走。
他以为大妈是因为奥拉的事找他,却没想到大妈一直把他带到了客栈的大厅里。
大妈转身走开了,什么话也不说,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那。
罗杰站在大厅的长桌前,看着那个犹太人和商队的首领,看着周围凶神恶煞般的护卫,他不知道他们想干嘛。
然后他听到身后有人关门,他转过身去
他看到一对熟悉的绿豆眼。
罗杰又一次被绑得像个粽子,一动也不能动弹。他的嘴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他被人拎到隔壁的房间,扔在地板上,像条死狗。
罗杰放出小耳朵,他听到楼上奥拉平稳的呼吸声,应该是还在睡觉,他知道这事和她无关。
他听到隔壁大厅里,好些人离开的脚步声。
然后他听到了这几天和他闲聊过的商队首领略带调侃的拉丁语。
“奥卢斯,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女婿?”
奥卢斯的声音罗杰也是熟悉的。
“扯淡,这混蛋和那些撒拉森佬一伙的,他拐走了我的女儿,还害她生病,回头我就宰了他。”
罗杰听得一阵气闷,他想,你女儿分明是和你闹别扭才跑出来的,凭啥说是我拐的。
他又想,是不是有女儿的父亲都这个样。
“我看他可不像个阿拉伯人。”
这个声音罗杰没听到过,他猜是那个犹太人。
“他给阿拉伯人做翻译,我抓过他一次,上次就该直接把他宰了。”
奥卢斯听起来还在气头上。
“我看你女儿和他的关系可不一般,你这么做,你女儿可是会伤心的。”
商队首领劝解道:“我有好几个女儿,我明白她们的想法,要是她寻死觅活问你要人,到时候有你头疼的。”
奥卢斯:“见鬼,可我也不能放了他,他知道的太多了。”
犹太人:“带回去不就行了?”
奥卢斯:“我暂时没地方呆,我那里出了个叛徒,带着一伙诺曼人袭击了我的驻地。
还好我警觉,人都撤出来了,可惜了那些财物。
那些诺曼人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拼了命地追我。没了猎狗,我甩不掉他们,我手下现在带着他们在山里兜圈子呢。”
商队首领:“叛徒?!那这里还安全吗?你不会把那些人带到这里来吧。”
奥卢斯:“放心吧,赫密斯,这个客栈是我们联络点的事儿,只有猎狗和我知道。
我来的时候也特地绕了个大圈,我可以肯定没人跟着我。
他们吊死了猎狗却没把这里的老板和老板娘抓走,说明猎狗肯定啥也没说,这里还是安全的。”
犹太人:“一人知道的谁也不知道,两人知道的人人知道。我看下次还是换个接头的地方为好。”
商队首领赫密斯:“要不直接去你那儿交易?”
犹太人:“别,千万别来,要不我就翻脸了。”
一段沉默后,犹太人转移了话题。
犹太人:“那个小伙子就交给我吧,我那里正缺一个阿拉伯翻译。
奥卢斯,你上次带给我的那个希腊翻译不错,现在那些希腊奴隶好管多了,产量也增加了。
可那些阿拉伯奴隶还是不太听话,光用鞭子,很多事情交代不清楚。”
奥卢斯:“行,放你那里我也放心。”
犹太人:“我替你养着,饭钱你可得给我。”
奥卢斯:“你个吝啬鬼,他能吃你多少,难不成你天天给他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这种小钱你也和我算?”
犹太人:“亲兄弟明算账,蚊子再小也是肉。”
奥卢斯:“你不是要他做事嘛,怎么还问我要饭钱?”
犹太人:“不给饭钱也行,回头你女儿要他,赎金翻倍,否则别想让我放人。”
奥卢斯:“海勒!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和我说这个?”
犹太人海勒:“一码归一码,生意就是生意。”
奥卢斯:“让他死在你那里吧,我女儿会忘了他的。”
商队首领赫密斯:“好了好了,别为这事坏了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让我们谈谈正事吧。海勒,你今年带了多少货过来?”
海勒:“比去年多一成。”
赫密斯:“行,我都要了。”
海勒:“价钱涨五成。”
赫密斯声音一下子高了:“什么!?又涨价,你去年不是刚涨过,而且这次怎么涨这么多?”
海勒:“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今年就这个价,爱买不买。”
赫密斯:“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买了。”
海勒:“你空着箱子回去,君士坦丁堡的老爷能放过你。”
赫密斯:“你什么意思?”
海勒:“你别以为我是傻子?说什么买硫磺是给那些贵族老爷们壮阳的。你每年都买这么多,那些老爷早就壮阳壮成死人了。”
赫密斯:“我买去做啥,关你什么事。”
海勒:“当然关我的事,要不我凭啥涨价呢?我找人打听过了,你们这是用来做希腊火的吧。现在君士坦丁堡和塞尔柱人打得那么凶,这希腊火用的可不少啊。没了硫磺,你怎么和你后台交差?”
赫密斯:“那我大不了到别的地方去买。”
海勒:“谁会卖给你?那些阿拉伯人,你敢去他们地盘?至于基督徒老爷们,这些年为了搞到希腊火配方可没少花工夫,你信不信他们把你生吞活剥了,逼你交出希腊火的配方。”
赫密斯:“我只是买硫磺,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要用来干啥。”
海勒:“一人知道的谁也不知道,两人知道的人人知道。我们这里有三个人。”
赫密斯带着愤怒的颤音:“海勒!你在威胁我!亏我还当你是朋友!”
海勒:“生意就是生意。涨五成!”
赫密斯:“奥卢斯,你来评评理,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海勒插嘴:“奥卢斯,你老家被抄了,现在手头肯定很紧吧,我可以借钱给你。”
奥卢斯:“赫密斯,我觉得这事你做的不对,你不该瞒着我们。”
赫密斯:“奥卢斯,你可真‘公正’。我提醒你一句,你知道海勒以前做什么的吗?他放高利贷的!要不是老罗杰说要剁了他的手,他现在还在放呢。他的钱你也敢借?”
奥卢斯的声音带着犹豫:“那要不你借我点?”
赫密斯:“也不是不行,你对海勒说,按去年的价,我省下的钱可以借给你。”
海勒:“有钱难买平安哦。奥卢斯,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到我那里避避风头,食宿我给你友情价。”
奥卢斯:“当真?你不怕那些诺曼人冲了你的场子?”
海勒:“我有马加里托子爵罩着,我怕谁?”
奥卢斯:“赫密斯,你看这年头谁都不容易,要不你就按海勒的价买了吧,反正你有钱,就当赞助老朋友了,行不?”
赫密斯:“海勒,算你狠,我买了,你个吸血的臭虫,我诅咒你!奥卢斯,我算是看透你了。你等着,我会好好赞助你的!”
罗杰像条死狗般被提溜到一个箱子里。
箱子里到处是黄黄的粉末,一股呛人的味道,让他忍不住想打喷嚏,但是嘴被堵着又打不出来,他难受的要死。
他感觉到箱子被人抬起,走了一段,又放下,随后是规律的振动,他知道自己被抬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一段,停了下来,箱子被打开,他被两个护卫拎了出来。
他扭头看着,这是一处山洼,他看不到镇子。
他看到前面有一排囚车,里面都是空的,护卫给他松了绑,把他关进打头的一辆囚车里。
他活动着手脚,看到一个守卫在向海勒汇报:“主管大人,奥卢斯这次一个人都没带来。”
“这事我知道了。”海勒挥挥手,于是整个队伍开始动起来。
囚车在山路上颠簸着,队伍走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周围的山在罗杰看来都一个样,他又一次没了方向。
他也习惯了,他躺在囚车里自嘲着:至少自己还是很有体面的,秦始皇也只有几辆副车而已,看我后面这一溜空车。
罗杰苦笑着,看着蓝天,他觉得自己好哀,霉运接二连三。
他很是懊悔,他本可以离开的,他在镇子里的时候是自由的,如果他果断一点,在病好后就离开,沿着大路去巴勒莫,客栈里两个老人是没法拦住他的。
罗杰想,为什么自己又落得如此境地,怪谁?
怪山贼首领奥卢斯吗?自己和他无冤无仇,他偏偏抓了自己两次,真是可恨啊。
一个身影不请自来地出现在罗杰脑海里,纯黑西装三件套,戴着顶灰色中间有凹痕的毡帽。
灰毡帽懒懒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晃动着一杯白兰地:不要憎恨你的敌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罗杰闭上眼睛,他必须找出原因,他开始分析:
客栈老板和大妈有问题,其实是早就有端倪的。
他最早从奥拉嘴里知道,奥拉和客栈大妈是认识的。
他们进入镇子后,老板给两个身无分文的人房间住,还提供吃食。
奥拉病后,大妈对奥拉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连客栈的事都顾不上。
这已经超出了“认识”的程度,但还可以用老板和大妈都是热心肠的好人来解释。
但是在客栈住满的情况下依然给他们两个保留房间,依然放着客栈的事忙不过来也要先照顾奥拉。
这就不是一句“热心肠的好人”能解释的了,显然,她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罗杰脑海里的灰毡帽,嘬着白兰地,似笑非笑地看着罗杰:如果你认为我不知道其中的真相,那就是在侮辱我的智慧。
罗杰想,这么说奥拉骗了我?
是的,他想,奥拉确实说错了一件事:她的猎狗叔叔为什么会出现在镇子里?
奥拉说猎狗是追着她的痕迹来找她的。
其实不是,他是来接头的。
奥拉为什么要误导我?
如果没有她的误导,自己看到猎狗的尸体一定会警觉的。
都怪她,我落到现在的境地都怪她!
罗杰心中涌起一股激愤,他似乎找到了原因,要不是被囚禁着,他真想立刻跑回去当面质问奥拉:为什么?!
囚车还在一晃一晃地前进着,罗杰慢慢平静下来。
他羞愧,他不敢相信刚才他竟然在质疑奥拉的友谊。
奥拉为了不相干的人,愿意顶着父亲的愤怒偷偷放走俘虏,她为了救他不惜搭上自己。
奥拉就是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不求回报帮助别人的人,所以她相信别人也会这么对她,所以她对大妈的热心肠毫无怀疑。
她应该不知道客栈是山贼的秘密联络点。
至于猎狗为什么会在镇子,如同她说过的,她是根据以往的经历推测的。她的阅历和经验让她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罗杰想,奥拉是判断错了,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是人都会犯错。
如果别人都不犯错,那自己岂不就是世界上最蠢的人了嘛。
他想,奥拉肯定不是故意误导他的。
罗杰脑海里的灰毡帽,双手握着杯子置于膝盖间,倾着身子一脸诚恳:我相信友谊。
是的,罗杰想,我也相信友谊。
所以,问题已经很明显,是自己的错。
罗杰想,自己的人生阅历和见识都远远高于奥拉,为什么没发现这些明显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容易被奥拉错误的判断影响,轻易地就相信了?
他想起了一个故事:
“二战结束后,英国皇家空军统计了在战争中失事的战斗机和牺牲的飞行员以及飞机失事的原因和地点。
其结果,夺走生命最多是飞行员的操作失误,而事故发生最频繁的时段,是在完成任务归来着陆前的几分钟。
心理学家说这是典型的心理现象,在高度紧张过后,一旦外界刺激消失,人类心理会产生几乎不可抑制的放松倾向。
飞行员战斗时大脑处于极度兴奋,在返航途中,飞行员精神越来越放松,当他终于看到熟悉的基地,自己的飞机离跑道越来越近时,他顿时有了安全感。
然而,恰恰是这一瞬间的放松,酿成大祸。因此人们管这种状态叫:虚假安全。”
罗杰感叹,“虚假安全”,自己就是以为已经安全了,才放松警惕,才对各种明显不合理的事情不加注意,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真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啊。
罗杰脑海里的灰毡帽似乎醉了,在自言自语:我费了一生的精力,试图不让自己变得十分粗心。女人和小孩子们可以很粗心,但男人不可以。
灰毡帽淡出了脑海,罗杰惆怅着,还没和奥拉告别呢,不知道她醒来后会不会因为没见到他而伤心。
随后他想,奥卢斯应该会编一个理由,比如说他抛下她自个儿走了,如同所有负心汉常做的那样。
或者说他跟着商队走了,为了谋求自己的事业和前程,很多男人都会这样。
他想,奥拉应该会信的。
罗杰看着队伍前面的犹太人,他想起了后世以色列人常说的两句话:“Zeymayesh”(本来就是这样)和“ye-heyebesedr”(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再自怨自艾,他想,我有耐心,有了耐心,什么都有可能,他又恢复了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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